家乡的山稔子

一个人来广州已好些日子了。

来的时候正是初秋。秋天，也正是家乡山岭上山稔子成熟的时候。那青红的乌黑的山稔子，此刻在秋风里孕育甜津。

但我已远离家乡千里了。这座开放的南国大都市，所有的肥沃与贫瘠的土地上矗长着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正如家乡山岭上挤挤挨挨生长着的山稔子。无眠的夜晚，就会站在楼上毫无目的地看彻夜灯火辉煌的都市。这个时候就会孤独地想，那些灿烂灯光下的都市夜景一定喧闹无比。而当目光移向遥远的夜幕，又会寂寞地想，哪颗迷离的星星下是我的家乡？

家在粤北，家在南雄。那是一个多山多岭的地方。山是高峻逶迤的，岭是低矮起伏的。小时候，大人们到山里砍柴，我和伙伴们就到岭上拔长毛草。秋天的山岭，长毛草干枯干枯的，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活泼的身子藏于其中，是件很惬意的童年乐事。但家乡秋日的山岭也不尽是苍黄的一片，那些蛰伏于长毛草间的山稔子，叶子是苍翠的。每次我们去到山岭，总会兴奋得像沙漠旅人扑在绿洲那样扑在山稔子里。

秋天是山稔子成熟的季节，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可口的零食。先是猛摘猛吃，吃得满嘴尽是山稔子乌黑的汁液。末了，再用竹篓子盛，盛回给家中更小的弟妹。有时父母也撮上几颗，含在嘴里，品尝一种憧憬中的甜津生活。

儿时的记忆总是融和着山稔子甜津津的滋润。那个年代，苹果、雪梨、香蕉对山里孩子来说是一种奢侈，山稔子也是一种奢侈。只是因为贫穷，掏不出钱去集市去县城购买；也只能等到秋天，山稔子才会成为我们美味可口的佳肴。一种奢侈是用钱来满足，一种奢侈是在时间的等待里收获。当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挑着一担长毛草回家之后，又顾不上劳累就扛着一篓篓山稔子赶到小城里出卖时，我们心里也思忖着这种小小的黑不溜秋的山稔子能否引起城里孩子的注意，能否被大人们以为里面有虫子而不屑一顾不屑购买，而令我们蜷蹲在小城骑楼下，无奈并且卑下。然而当我们把那一篓篓乌黑晶亮的山稔子摆出来时，我们山里孩子的奢侈也是城里幸福儿童的奢侈。五分钱一竹筒的山稔子一会儿就竹篓见底。于是我就知道，这其貌不扬的山稔子也会给予城市儿童以甜津的滋润与美好的回味，这实在是一种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奢侈野果。

渐渐地长大了，山岭就离我越来越远，山稔子也就渐渐淡忘了。每当我在城市里匆匆而过，视野所及的那些水果摊有序地排列着，红红的苹果，黄黄的雪梨，青青的香蕉以及

晶莹剔透的葡萄、沾水带露的荔枝等，惟独不见那小小的乌黑晶亮的山稔子。早已是秋天了，山里孩子怎么没来？山稔子树是不是被山民当柴烧而拔光了？暑假期间，与文友们在家乡搞了一届校园文学夏令营。散营之后的一个月，一部分营员组织了一次野外活动。那天，我带着他们到一个远离市区三十多华里的吊基岭瀑布游玩。虽然已是早秋了，但天气还炎热。到了那里，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嚷着要去摘山稔子。公路两旁的山岭上，树木稀稀落落，长毛草也枯萎了，山稔子树呢？走上去寻找，蒙着黄黄尘埃的山稔子树也干枯着，绿色已去，哪里见得着乌黑乌黑的山稔子！而离公路更远的山岭，早已烧山垦植，种上了密密麻麻的果树了。及至从山里返出，在公路旁一株大树下休息时，几个五六岁的山里孩子，用白色塑料袋装着一些失去光泽的山稔子来到我们面前，城里孩子马上掏出钱来。我也抓了几颗送到嘴里，干燥，生硬，苦涩，已没有从前那种甜津津的滋润了。但城里的孩子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嚼着，吐着……

唉，正在消逝的山稔子哟！山里如此，城市又怎能见得着呢？

现在，我远离家乡，离山岭也就更远了。今天一场绵密的秋雨，是否会把公路两旁山岭上的山稔子树涤荡得清新翠绿呢？那些青色的、淡红的山稔子是否会汲足水分而一夜乌黑晶亮呢？

禁不住要唾液生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