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感觉

透过镂空的木窗可以窥见夜幕正慢慢吞噬着天际的余晖。没有人告诉过我阳朔的夜会这么快降临！我小心地埋怨着。而在我埋怨的瞬间，夜幕却已完完全全地侵占了天空，就好像刚刚享受完一顿丰盛的晚餐，接下来只待把黑慢慢地消化，让苍穹完全吸收。憨厚淳朴的老妇人的脚踝在我腿前晃动着。因为我怕落下太远，所以紧跟着她向上爬，以至于我的脸都快贴到她的脚了。

在一扇古老的木门面前，老妇人熟练的从她齐腰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门被打开了。我愣下，屋内俨然就是三星级宾馆的单人套房，干净整齐不用说，连睡的都是高档的“席梦思”，与周围的木门木窗相悖甚远。

“就是这间房了，明天12点前退房！”

老妇人平静地说，其语气却告诉我这是理所当然的。城里人眷恋舒适的生活，农家旅舍只是投其所好，希望下次再赚他们的钱。

我的惊讶此时被狠狠地咂了一下。待我缓过神来，刚才穿过的幽深走廊只残存我对老妇人背影的狠狠回忆。她居然一声不吭地就走了，真是个怪人！

春天的北方是干燥而多风沙的，而在阳朔微微的南风让空气中充满了水分，就像加湿器，让你的皮肤吸收水份。然而，一旦长期地与水份相处，难免会发酵，变成腐尸。现在正是如此，屋内木屑的湿气及重，整个屋子弥漫着冷飕飕的感觉。

夜里，我端起脸盆踩着快要裂开的楼板朝水龙头走去，过道里灯光迷暗，脚下咔咔作响。我把脸盆放在水池边上，伸手拧水龙头开关，忽觉手掌发麻，一直蔓延到胳膊，我惊叫着后退，望黄铜水龙头。刚才我好像握住一个毒蛇头颅。

“小心点，水龙头有电！”

从拐角的漆黑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

水龙头有电？难道整幢是一个大的电网。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带着试图电酥你的高压。

我才记起房里的灯光会莫名其妙得暗淡下来，一直暗到几乎熄灭的程度，但是不灭。我在黑暗中凝视钨丝发光颤动。过些时候，他会自行明亮。几乎每个小时反复出现几回。

我站在天井的中央，环视这幢阴暗寂静，晃晃悠悠的老楼，陷入幽深心境。极其寂静，整夜无一丝响动，从来无人敲我的门。

我屏息谛听，可以听到楼的内结构交错呻吟。这幢楼似乎快死去了。

弄堂左侧的一个房间门前铺有一块踏脚棕垫，明白无误地显示：里面住着日人。我敲敲门，没有动静，我扭动门把一推，门开了，门扇慢慢的沉重地朝后旋去。啊！门后有重物落地，我被惊吓住了。屋内拉着深色　窗帘，朦胧不清，一张很大的木桌上，堆着书籍案卷。椅背上搭着件旧军大衣，军装领口仍缀有领章。对面墙壁贴着大副发黄军用地图。

我在观看屋内时，房门并没有停止旋转，现在他又朝前来了，仿佛后面有人推他，他无声无息，乌云蔽日般逼近我　，我后退了一步，它与门框合拢。喀塔，舌簧再度入槽，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麻酥，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是多余的。于是想转身离开。

“你不必急着走！”一个声音阻断了我的脚步，那声音似乎不想故意惊吓我，因为我感觉到它在敲击我耳膜之前已在屋内徘徊了许久。但我还是被吓着了。

我寻声望去，一位佝偻老人半躺在柜子边的暗处，他微微探了探头，以便让我看见他，表示他是无心吓我的，只是想找人聊聊天，打发无聊的黑暗。

他的脸与一般的年迈的老人不一样，枯瘦却能感觉到毅力，该陷下去的地方都用阴影补上了　，能够把光反射到我眼里的部分就只剩骷髅头所承载的几寸肌肤。

“您是革命军人？”我目光落到军衣的领章上。

“是的，桂林行营第五军第九十二师四连连长。”

“哦，那是国共联合抗日期间南方的部队，1929年底南方失陷，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指挥反攻作战，第五军是其中一支。”

“没错，12月18日，桂南中国军队15万人按白崇禧部署反攻，我们第九十二师负责在五塘，八塘间的公路阻截敌援军，那晚……。”

老头子蠕动着嘴，断断续续地吐字发音，我艰难地抓住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然后试图把它们排列在一起，形成一句话，一段故事：

那一夜，他坐在堑壕拐角的子弹箱上，目光注视火力支撑点的位置，偶尔也会眺望一下茫茫夜色，隐隐约约一个影子在夜色里晃动，像一股潮光，充满劲道地向他一阵阵追来，他疑是自己太想她了，便继续盯着支撑点上的　机枪，可当目光再次转到夜色中时，她已经弯腰趴在战壕上了。

“嘿，你还回来不！”她嘟蠕着双唇。

“岑儿，你咋跑到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战后就结婚！”

她料定他不能全躯归来，身上一定会落下什么伤。然后她冷冷地把他拖回到家，仍到床上，冷冷地帮他包扎，冷冷地给他喂水，一句话都没有……

然而她连冷冷的表情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他便杳无音讯了。她只能回忆，痴痴地狂想着一个小伙子，大眼陷在脑子里，硬硬的口角和下颚，头发像乌亮的刚刺……

桂林行营下令反攻昆仑关后，经过四昼夜的激战，攻克昆仑关。他当时受了伤，醒来时发现自己已随部队转战到了长沙，随后并入了浩浩荡荡的抗日大军。随后又被蒋介石拉到台湾去，50年来，他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回来了。

然而她却固执地认为他已经死了。她拒绝与他想认，这让他50年来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就崩溃了。

咔嗒，我拧开了房门。此时我不小心看到门框边一只小蚂蚁慌忙爬了出来，转了几个小圈又惊慌地钻了回去。老头子的嘴咀嚼着，咀嚼着的嘴仍在品尝往昔的缺憾。我回头望了望，轻轻带上了门。

夜鬼一般的静谧，使得我笔直的走路姿势竟无端地开始慢慢扭曲，最后扭成了一团，不停！

有个老头子前不久在那屋子里去世了，你不怕吗？”

听得出这是傍晚为我安排房间的老妇人。

“您说的是住在这里的台湾老兵吧！”

我估计老妇人一定与老头子有什么恩怨，否则她不至于如此残忍地诅咒他死去，难道她就是那位老头子苦苦思念的“岑儿”，那位残忍地遗忘过去的老伴。当往事像炮弹的碎片向她袭来时，她竟能躲闪得不受一点伤，她把自己置于深深的掩体里，也许是岁月的蹉跎让她学会了早早地遗忘然而却苦了那位台湾老兵。他呆坐在曾经的小厢房里，等待着老妇人有一天能带着冷冷的表情推开门，冷冷地扶起他，冷冷地喂他，一句话不说……

我此时多想清楚地体味一下老妇人冷冷的表情，然而厚厚的楼板阻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隔着楼板问她为什么不进去看一看台湾老兵

楼下突然沉寂了下来，随后我感觉到了老妇人的抽泣，如同匍匐一隅偷偷舔伤的小兽，发出寂寞的哀鸣：

“上个月初一我决定了进去见一见他，可当我靠近他的睡椅前，他却蜷缩在椅上，一动不动……”

“您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而且是一个月前！”我急忙询问。然而老妇人却转身回屋，一句话不说。我急了，立即摸黑奔向铺有踏脚棕垫的房间。

屋内一切照旧。台湾老兵却不见了踪影，只有空空的残旧躺椅。屋内的气氛就像刚刚搬出一具尸首。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动弹，内心悲凉。我和两个什么样的人在一块啊！一个我进了他屋他却呆滞地坐在那里，门也不锁。待我回头再推开那扇门，他又不见了踪影，是真的死了吗？另一个，我和她怪诞地聊了半天，却不见其面容。他俩孤僻乖类，深沟高垒，被对方遗弃又遗弃对方，这是一种抵抗。

我忽有所惊地睁开眼，早晨的太阳已经扑到怀里。我深深呼口气，吐尽一夜郁闷，清净了五脏六腑。

我走到楼下想找老妇人退房，从老妇人房里却走出了一位可爱的小姑娘。我估计她是老妇人的孙女，便问：“你奶奶在吗？”

小姑娘哇一声地大哭了起来，随后从屋里走出了一位年轻妇女。她问清了原委，却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的奶奶半个月前就去世了！”说着她指了指厅堂中央的两幅遗照。

我盯睛一看，啊！大堂中央的神台上放着的两幅黑白遗照一幅是台湾老兵，一幅是老妇人，此时我终于能清楚地体会到了老妇人的冷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