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

不知到我手中成为我胯下之物它已经历了多少年的磕磕碰碰，看着它满身斑斑创痕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你不能不为它洗尽铅华的岁月之痕而欷嘘不已。老车因为老而没人怜惜，真正爱它的还是那些修车人。他们用满是油污的手一遍遍抚摸他的身体，然后啧啧赞叹：“好车！多好的钢！一看就是那几年的货，倒底是个东西呀！”我在心里就笑，看那满街七彩缤纷、夺人眼目的彩车和媚态各异的变速车，这走路都喘气的老车哪里值得人这样。

这辆车到我手中时，就已内胎凹瘪，外带裂缝，链条松弛，车辐不全，走起来不知是那里的声响，吵得人泼烦，整个一个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玩意儿。在修车师傅的帮助下，我从旧车堆里左拆右卸，收罗健康部位，替它进行了肢体移植，且不管它是凤凰非凤凰，是永久非永久，老则老矣，终于能够昂首挺胸、阔步前进了。打开它的身体，审视它的内脏，我才知道真正的伤掩藏在它的体内，那累累的伤疤触目惊心，凝结了一个又一个风尘遍布的故事。我知道那些年月，骑车下乡是经常的事。老干部们穿着四个兜儿的干部装，背一个黄挎包，装上干粮和馒头，离县城，走土路，下坡车带人，上坡人推车，遇沟过河，还得将它扛在肩上。它看惯了豁口的黑碗里缺油的菜汤，听惯了水渠边因抢水而发生的争吵。老车常常被斜放在地头上，感受四季轮回、莺飞草长。这些伤疤是艰辛的岁月和坎坷路途的见证。我从废弃物中把它拭亮，并重新把它推上了路。经过改装的老车，集中了所有老车最优秀、最坚韧的部件。老车驮着我，依旧走着那年的辙，山没变，沟仍在，只是路宽了，田绿了，庄里的人漂亮了。老车驮着我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扶贫会战。我们栽烤烟、铺地膜；我们遍访育龄妇女、宣传计划生育。白日里走村陌、过田野；夜晚躺在暖烘烘的炕上。老车守在旁边，成为昏黄的灯光下、寂寞的光阴里我想家的唯一念想。

我终于相信了修车师傅的话，这的确是一辆好车。它的好不在于它的形，而在于它的质，还有那显示着生命阅历和岁月沧桑的疤痕。我们常常易于被迷人的外表和华丽`的装饰欺骗和蒙蔽。我们的手边错过了多少凡俗中质朴和内敛的美。还是那位师傅，曾经告诉我，这车经得住摔拌，换一辆新车试试，像我这样用，几个月就成了一堆烂铁。的确，老车于我似乎无坎不过，无河不趟，无路不通。我很少擦拭、上油，即使停放也要在墙上撞出一声猛烈的声响，以示豪气。我家居偏远，每日上下班、买菜打油、米面煤气都靠老车载运。孩子从会坐之日起，光滑地横梁就非它莫属。孩子坐在车上，一日日张大，入了幼儿园，车来车去，下那一段子陡坡，孩子总会告诉我，她的头发像小鸟一样飞起来了。逢了假日休闲，前有孩子，后有老婆，举家郊游，穿行于出租、摩托之间，卓而不群。逢了上坡，妻总要一边用手拍拍我弓起的背，一边说一句：“你呀！真像咱家的牛！”我便因此受了鼓舞，愈加奋蹄。

这两年，无论下乡还是上下班，骑车的人都很少了，尤其下乡，车方便得很，再骑着辆破车汗流浃背，就惹人笑了，然而进村入户，田间地头，哪有两个轮子的车方便。骑上老车，它会把你驮进群众家里，驮到劳动现场，而且它常常给你一种自由、随意地生活状态。我时常于坦荡无砥的塬上骑车疾驶，风掠耳梢,仿佛骑了一匹奔腾的快马，策马扬鞭的快意，谁能体会？我就这样开始喜欢我的老车，包括它那年年增多的伤疤。新伤旧痕，是岁月的积累和生命经历的馈赠。它的沉稳、坚韧和持久的耐力绝难包装和雕饰。每一个疤痕成就它的一份美丽，每一次旋转完善它的一份品格。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车轮，带着我走过人生最充实最无悔地生命旅程。

哦！老车，“既然所有的代价都是为了我，我怎能不爱你经霜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