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花谢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若道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枝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绿肥红瘦的桃树林里，我一瓣一瓣地拾掇起被风雨扫落的残花，不由地一遍又一遍呓吟着刘克庄的《卜算子》。“妈妈，天公爷爷不好，是吗？”默儿捧着满握的桃花瓣，小心翼翼地装进我手中的花瓶里，反问我。无言以对，我唯有将这小小的女儿拥进怀内，泪珠潸然而下……

不知怎么的，自己的感觉神经，就像风口檐边的蜘蛛网丝儿，一点点动静，也会难以自持地颤抖。也自然地，由此触发不少夸张的情绪反应，别说他人就连自己也难以理解。虽也常常暗暗地克制与压抑，然终究非但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反倒激发更强烈的冲动，就像那汹涌已久而骤然决堤奔泼的潮水。

前些天，因事下乡。经郊外，偶见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灼夭夭，竞相争妍。回家后，一直惦着，念着。昨夜狂风骤雨，再也忍耐不住地跑了来，果见花残枝空，落红满地。偶尔侥幸剩下的一些，也煞白得没一丝儿红韵，宛如横遭劫难的落魄女，凄凄然，惶惶然。不由地，我想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句。十四个字，饱含了诗人一生的痛惜与遗憾。自此，桃花似乎就是残缺的、没有结局的爱的表记，让人叹，让人怜，让人痛……

那么，圆满的、如愿以偿的情感，又如何呢？

年初，《当代护士》杂志社的老师寄来了一份《护士爱情婚姻现状调查表》，让我协助调查一下当地护士姐妹们的有关情况。乍一接信，觉得杂志社老师们的关心有些“多余”：现今已不是过去受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社会了，恋爱与结婚是男女双方十分自由自主的事，　状况应该是比较乐观的。调查以后，结果却大出意外。对自己婚姻不满意者十之四五，十分满意者不到十之二三。这些婚姻，十分之九以上是自由恋爱而组合的。究其原因，大多默然。偶有言表者，也只慨然道：“什么爱不爱的，尽份责任罢了。”有一位很聪明的女友给我讲了一件生活小事。她说，有一次她独自在家看电视，因感于剧情而泪下。不巧夫君突然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十分不悦，不屑而嗔：“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女友泪水狂涌。想来，人们常为“有情人难成眷属”而痛惜，有几人敢追问“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否幸福终身”的呢？爱倒底为何物？它是否永恒不变？它是否就如这桃花一样虽美丽却短暂易丧呢？或者，它仅只是一种虚构的感觉，一种朦胧的若即若离的理想？一旦真地贴近了，明明白白、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它也就失去了美感与吸引力？于是，结婚证书给了两人情感关系的确认与保障，而婚姻却成了爱情的坟墓。既如此，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是得，还是失？是悲，还是幸？或者，爱也受满损谦益的法则制约，缺得精酿而美盈，满失克制而亏损？

暮春的阳光，已透着些夏日的锐气，晃晃地照在树梢，原本柔嫩的叶片儿骄傲地绿着，残留苟且的花朵倒更觉惨白与羸弱。风过处，残花飘零。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结集飞来了一群小蝶儿，模样大小均一样，只是颜色有差异。一种净一色的嫩黄，另一种纯一色的雪白。它们或轻沾于花瓣上默默亲吻，或匍伏在残存的花蕊尖万般爱抚，惊起又回，驱走复来，盘桓往复，痴得让人叹息。这不言不语的小东西，它们也知惜花伤春，也想挽留岁月匆匆的足履么？我突然觉得，那白蝶儿原也定是黄色的，是哀愁而白的。唉，蝶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去年，《当代护士》编辑部出一散文集子，要求文稿的作者们各拟一句关于自己人生理念的话。我的是：“活着，尽量认真一些，虽不免沉重，但可少点遗憾。”诚然，自己虽也不免痴狂，但生活得还算认真。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但办公室的工作，万精油似地到处涂抹，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就为着一份报告、一份材料、一叠送来报去的表格，反复着。春去冬来，日子一页一页地撕去了，希望一点一点地减少，恐慌却日甚一日地叠加，撑得人难受，可又不知该怎样才能把握好现在，怎样才不致于荒废岁月。常常地，忧郁得不能自已，不禁暗问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高了？人们都说希望愈高失望就愈大。”可是，如果没有追求的日子，将是怎样的呢？潘多拉紧闭的盒子，是人生之力。　人的一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难，只要坚信最美好的东西——希望还在，生活就不会沉沦，意志就不会颓废。做自己能所力及的事，追求自己应该追求的理想，有何不可呢？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努力自己必须努力的，才不枉此生。不要总是抱怨，努力地过好每一天，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得与失也不懊悔遗憾了。

对的，我得劝慰劝慰枝头情深意重的痴蝶儿：“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