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亡灵对话

月光下。一个声音在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

这是我死去的亡灵在窗外向我问话。

我身披睡袍站在窗前，眼睛凝望着月亮，思绪像脱缰野马。犹疑许久。终于，我鼓起勇气向亡灵道出了沉积在心里好几百年的奢望：我想要钱。

说这话时我的脸羞得通红，仿佛一位姑娘羞答答地向仰慕已久的小伙子表白爱意。

“要钱？哈哈哈！”

亡灵发出一阵刺耳的浪笑。

我更加无地自容，额上已经渗出了汗。我确实不该要钱，像我这样清高的人根本就不应提钱这个字眼。多少世轮回，多少世的苦心修炼不就为了成仙成佛吗？而神仙与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以也就用不到钱。因而，几个世纪以来我都把金钱视为粪土。如今我张口要钱，你说我的亡灵能不发笑？

笑过之后，亡灵的脸上滑过一丝苦楚，他刚刚听说了我的处境：本人下了岗，媳妇在外给人打工，家里还有个上高中三年级的孩子，一家人的月收入加起来只有七百元钱，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

“你不是常说‘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难道说你现在不想修炼啦？”

亡灵忽然冒了一句。

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我怎么不想修炼？我怎能不想修炼！这可是我历经了十二次人生的轮回才修出的结果呀，八十八拜都已经拜了，就差这一抖擞了。然而，然而……

泪水似潮涌般充满我的全身，我努力想把这些饱含砒礵的泪水抑制回去，但是，我没能成功。这股沉积了几个世纪的污泥浊水迅速找到了出口，它们一股脑地从我那已经干瘪了许久的泪泉喷了出去。这股喷泉胜过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股泪泉一泻到地。

喷泉为何不向上喷？看官有所不知，因为我的长相奇丑，尤其是那双几如癩蛤蟆似的浮肿的眼皮让人不敢侧目，正因如此才阻碍了泪水向上的路径。要不然任凭这股污泥浊水泛滥，它们会一口气直冲云宵。要是赶上点儿背，说不定会喷到玉皇大帝的龙椅上。果真如此，那就坏了，只要玉帝一声令下，天兵天将立马就会下凡来捉拿妖怪，即便我是人，但是他们一样会捉拿我，因为我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亡灵见我泪如雨下，不免也跟着心酸起来，幸好他没有成人可以见到的泪珠。听说亡灵是可以被儿童看见的。当然我是能够感觉到亡灵的模样的，这不仅因为我是他的主人，还由于我是已经修炼到了开了天眼的人。

过了好久，我和亡灵才忍住悲戚。亡灵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想要多少钱，或者说你要钱干什么？”

“要钱干什么？我的天啊！难道你没看见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有些愤然。

“噢！对不起，我确实知道的不多，因为这几年我一直呆在西方天国，不知道家乡发生了如此变化。要不是先前打电话时你告诉我说你已经下岗了，我还以为你生活得不错呢。我看CNN的报道说，中国的GDP增长都达到了两位数，因此我还暗暗高兴，心想：这下我可以得到超度了。因为只要你能熬过这一辈子，那你就修成正果了。你要成了佛，那我还用愁吗？作为你的亡灵，我不是尽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了吗。”

原来如此！听了亡灵这番话我对他产生了憎恶。心想：我在人间苦苦挣扎，就为了尽早超度你这该死的亡灵，也好在将来的脱胎换骨中能让我修成正果。想不到你这小子竟然跑到极乐世界去享福去了，根本不晓得我的处境，我岂能不气！

“你可真自在啊！全不顾我的死活，看来我已经没必要再修什么佛，成什么道了。还不如就此打住，好好享受一下所剩无几的人生。我现在算看透你了，我对你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

说完我就故意一甩袖子离开窗户，愤愤不平地坐回到床上。

我的话显然把亡灵吓着了。他的两只蓝幽幽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确实感到了害怕。如果我就此停止修炼，那么亡灵这家伙他就无法得到超度，如果我不超度他，那么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重新投胎。但是，只要他重新投胎，那么他很可能会在下辈子中托生成猪，因为他一向贪吃贪睡，而且吃相极其像猪。

亡灵见我生了气，他立刻转变了态度。他随着月光轻柔地飘进了我的屋里，他十分虔诚地附在我的脚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调向我诉说他的难处。

我的亡灵他姓王，废话！他敢不随你的姓吗。其实也不尽然，有些亡灵就不随主人的姓，比如：本来他姓刘，现在就称乎“刘易斯”，姓魏就叫“大卫”，姓史就叫“史密斯”等等。据说时下中国流行起个外国名字，幸好我的亡灵目前还没改成外国姓。

亡灵跟了我十二个转世了（一个转世即一辈子），论功劳他也算尽到了仆人的心力，兢兢业业地侍候了我好几百年。然而，我总是修不成正果，这其中的原因多半是由于他所做的孽过于深重，所以害得我至今也未能成佛。

亡灵之所以害怕我放弃修炼，多半是舍不得这些年他为我的付出，再说眼看他的主人就要取得成功了，如果主人选择放弃，无疑对他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那将意味着过去多少世的生生死死全都付诸东流，一切都将从头再来。

在这紧要关头，我的亡灵急中生智，他忽然想出一计：揭短。

接下来，亡灵就尽数了几百年来他替我做的种种龌龊之事。比如：乾隆年间，他为我在过年的时候亲手杀过一头猪；某甲子年戊戌月，他为我胡弄来一个江南的小媳妇，让我如了心意；某年某月他为我在赌场上偷过一张牌，让我赢了两千块大洋；某时某刻他为我用公款大吃一顿，并且饭后还去洗了桑拿……

未等亡灵把话说完，我赶紧伸手堵住了他的嘴，我慌慌张张地把窗户紧紧地关上。我的心跳得异常厉害，仿佛是雷神在敲击。此时，我已经不敢再让亡灵继续述说下去，如果他再这样说下去，说不定会把我的假仁假义尽数道来，那我可就羞辱死了，毕竟我是个修炼的人。

见我堵了他的嘴，亡灵立刻硬气起来，他知道是他的话让我产生了恐惧。亡灵反客为主似的放松下来，看他那样子，已经完全不再害怕我了。他悠闲自得的坐在了沙发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尽管我家屋角的沙发有些陈旧，沙发扶手上面的绒布已经磨烂了并且露出了黑乎乎的海绵。但是我的亡灵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的身体轻的几乎没有重量，他不用担心会把沙发坐坏，同时他也不担心沙发上面洁净与否，因为他几乎是认黑暗为光明的，所以越脏对他反而越自在。

“给我支烟。”

“什么？！你能抽烟？”

亡灵想抽烟，这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我就不能抽烟？”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我已经搞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见我受了惊，亡灵突然笑了，他的笑声依旧阴森可怕，幸好我的书架上放有《金刚经》，不然的话也许光是听了他的笑声就能把人吓死。我师傅说《金刚经》可以避邪驱鬼。经过这次验证我确信无疑。

笑过之后，亡灵说道：“不抽也罢，反正我也没有烟瘾。这样吧，咱俩做笔交易如何？”

说完，亡灵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看着我，好像他在与我赌牌。

我木然的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亡灵接着说道：“老兄，你再坚持一下，只要你能挺过这两年，我估计顶多三年的时间，那我们就成功了。”

顶多三年？这是何意。猛然间我的心里一惊。莫非他在暗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那么……

一想到这可怕的结局，我的身上立即冒出了冷汗。我当然清楚：亡灵这种生物是能够知道人的寿禄的。如果刚才亡灵不是在吓虎我的话，那么我的未来就真的屈指可数了。要是按天来计算的话，往多了数也超不过一千天。

顷刻之间，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那情形仿佛宇宙般虚空渺茫。

过了许久，我的手臂忽然有了反应，两只胳膊十分僵硬地向上抬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放下，我的双脚也不自觉地跟着手臂的节奏跳将起来，整个动作就像僵尸蹦跳走路的样子。就这样我连续跳了好几步，随后，我的大脑渐渐有了知觉，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件也都逐渐恢复了感知。突然之间，我浑身打了个冷战，这下我完全清醒了。

亡灵看到我的魂魄重新附体之后，他这才放下心的坐了下来，这回他没敢再把二郎腿翘起来。看起来他还是很在意我的生死的，起码他不希望我现在就死。

既然来日无多，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其实我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因为我无力改变宿命。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如何度过这一千天。

“搞个倒计时怎么样？”我故作镇定假装幽默了一句。

“我、我说老——兄，还没、没那么严重。”

亡灵听我说要搞倒计时，他吓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他后悔把真相告诉了我，他开始为我担心起来，他怕我的意志薄弱挺不到寿终正寝，那样又难成正果了。

“怎么，你怕我会被吓死呀？不会！就凭我这么深的功力，死算得了什么！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时刻准备着！”

听了我的表白，亡灵半信半疑。他起身漂移到我的跟前，十分真诚地对我说：“老兄，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尽我最大努力帮你办到。”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我箴口不语，亡灵又问：“除了钱你还要什么？”

“除了钱……我还要钱。”

我怯生生的说。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你还要钱干嘛？”

亡灵有些不解。

“我要钱为了买装钱的口袋。”

我说了句很滑稽的话。

“嗨！你怎么这么老外呢，现在不用口袋装钱了，都用银行卡啦。”

亡灵提醒我说。

“我知道，可是我的银行卡上原来只有一块钱，听说最近银行卡已经开始收费了，我那原有的一块钱现在变成负九块钱了，因为银行每张卡要收十块钱的手续费。”

“喔，这到是个大问题。”

我提的问题把亡灵给难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亡灵突然兴奋地对我说：“有啦！我想到了个好主意。你先把你这一千天的打算跟我说一说。然后我一件一件的帮你办，这样你就不用再为怎样拿钱犯愁了。”

听了他的话，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因为我要钱的用途实在是五花八门，这一千天我也安排的十分紧凑。比如：买栋小洋楼，买辆豪华车；游遍世界各国名胜古迹，并且在每个国家买上若干个漂亮女人陪我游山玩水；我要用钱把中国股票市场的指数炒到一万点，然后再把从股市里赚到的钱拿到期货市场上，我争取在半年内把黑龙江的大豆炒到黄金的价格，并且让大豆也用盎司来称重；我还想把伊拉克的石油运到月球上去，好为中国未来开采月球资源做好能源储备。当然，我最大的心愿还是想把太平洋的海水弄到火星上去，听说火星里的动物们至今喝不上水，因为那鬼地方老是刮浑风着邪火。

没等我把想法说出来，就听窗外一声高亢的鸡叫，原来天已经亮了。

我赶紧注视亡灵，因为我知道，公鸡一叫鬼魂立即就会消失。果然，转眼之间屋子里就再也找不到我的亡灵了。

我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抻了抻我那患了腰间盘突出症的懒腰，然后走到窗前，我猛力把窗户推开，一缕清新的阳光直射进来，阳光中仿佛带着水气，带着馨香。我尽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阳光，这股阳光顺着我的脉络向上升腾并且直达大脑。顿时，我的思想境界得到了一次少有的升华，迷幻之间我仿佛感到飘飘然，那种幸福的滋味就好像真的成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