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故事

鬼，或许真有的。小时候听说村上的许多人都看到过。就在家旁不远处，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大片坟墩。据说，阴暗的黄昏时分，那里会冒出许多红被子、绿被子，彩旗飘扬般挂在空中。小鬼滩（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死后暴尸之地）上也经常有鬼出没，幽幽的鬼火神出鬼没般追赶夜行的人。这两个故事让四、五岁年纪的我，对黑夜和鬼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月朗星稀，晚风习习。年幼的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看着那块恐怖地带越来越近，心咚咚直跳。头是绝不敢回的。听村上的老人讲过：千万别回头啊！一回头，那个护送你回家的善神会立马离开，而躲在黑暗中窥视已久的恶神便会将一双毛茸茸的魔爪伸向你的颈脖子，或者在你回头的瞬间送给你一张红眼睛绿眉毛血盆大口的怪脸。千真万确，离这儿十五公里的黄家村有一个张嫂就这样被活活吓死的。躲也躲不得，逃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哼着小调，微闭着眼睛拼命往前跑，却无法抑制住狂乱的心跳……。待冲进家门，双腿发软的我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时候，奶奶便会拍拍我的脑门笑着说：别怕，别怕，俺孙女火龙头旺着呢！俺孙女肩膀上有两盏灯照着呢！

鬼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对于我们稚气的发问，阿昌老伯总是充满着无比的耐心。他说：一年四季，鬼是不一样的。夏天最常见的是和尚鬼，个子有村口的老槐树那么高，顶着光光的脑袋，在月光下飘来飘去，四处游荡。只要他认准了目标，白长衫一摆一个替身；冬天有长毛鬼，喜欢躲在灶间取暖，如果那家的孩子哭闹恼火了他，他那全身的长毛就回变成千万只隐形的巨爪，带走孩子的灵魂；秋天有美丽的女鬼，打着红纸伞藏在香气弥漫的桂花树下，专门袭击年青漂亮的后生……。关于鬼的千万种传说，在每个人的记忆中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鬼曾经扣问过我们年幼的心灵，在我们蒙昧无知的脑海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它是我们成长的痕迹，也是知识贫瘠的年月中，独特的文化启蒙，是关于想象力的唯一传奇，惊险而刺激。

大概是鬼的故事听多了，我便真的上演了一回“杯弓蛇影”的故事。记得上个世纪大地震的那一年，全家人都在屋外乘凉。突然，竹床左右摇晃起来，有反应敏捷的，大叫一声：快跑！惊吓之中的我以为是鬼来了，跳下竹床赤着脚往屋里狂奔。母亲急的直跺脚，大叫，房子塌下来，你第一个死，蠢丫头！这才弄明白事理，知道是自己判断失误。幸亏老天仁慈，只是小震，有惊无险。否则，我早成了冤鬼一个，岂不可惜。

放电影《聊斋》，鬼气弥漫了全村。平淡无味的日子里突然添加了一些紧张的气息，恐怖的色彩，最大的受害者是大小娘和小小佬。据说，大凡已婚或生子的成年人是不必怕鬼的，因为他们身上旺盛的“火气”足以吓退任何一个厉鬼。至于肉老皮粗青筋暴突的老人们，鬼更是唾而弃之。鬼真正喜欢的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因为只有吸取了他们的朝气，鬼才会还原成人形。我们家族中，偏有胆大的，不信这个邪，违背全村孩子暂停夜晚游戏的“君子协定”，从紧闭的大门中偷偷溜出来，扮鬼吓人。堂姐头上套着打猪草的大竹蓝，穿着奶奶的大襟黑褂子，高举双臂，时刻准备着；堂兄用爷爷的“连头虾笼帽”（一种只露出眼睛的长帽子），一股脑儿罩住眼睛鼻子和大脑门，弓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猫步……，每当有目标出现，躲在大树背后的他们便跳上前去发出异口同声的尖叫。没被死鬼吓着的村民，到真让两个活鬼吓了一跳！因为这事，堂哥堂姐在一夜之间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刚上一年级的堂哥大言不惭地说：我长大了要当毛主席！毛主席什么都不怕，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毛主席永远不会死。那时侯，我们不知道有外星球、超人、和UFO，甚至不知道有《西游记》和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村上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的心中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他比天还要高，比地还要大，他是我们心中唯一的神话。

渐渐地长大，读大学了。按理说应该不怕鬼了，可我对鬼的恐惧还是有增无减。住集体宿舍，分上下铺，八个女孩挤在一起。对于床位的选择曾让我伤透了脑经。睡上铺吧，真害怕在想象中，会有一只穿绣花鞋的三寸金莲会突然出现在暗夜中的天花板上；睡下铺吧，又怕半夜三更，床下会伸出一只长满绿毛的手来掀开我的蚊帐。我肯定自己得了恐惧症，晚上不敢独自上厕所。怕女厕所里会有可怕的背影出现，更怕厕所的窗户里会探进来一张怪异恐怖的脸。平常到也能憋到天明，可恨女儿身，每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真是难坏了我。一次实在内急的不行，又不忍心叫醒熟睡的室友相伴，便鼓足勇气，带着刺目的手电筒胆战心惊地去了厕所，为了给自己壮胆，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诵着岳飞的《满江红》。最后，想象中的一切啥也没有发生！我飞也似地逃回被窝，摸摸心跳还在，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才敢庆幸自己差点没被自己吓死！

到底是什么时候，鬼弃我而去的呢？回想起来了。可能是恋爱中人，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只有伟大的爱情和对方的影子。和男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专拣偏僻幽静的去处，何曾有半点恐惧！美好的夜色中，鬼影何处寻觅！待到生了儿子，更是变成母夜叉一个。常常在月色朦胧的夜晚，一边倾听儿子和丈夫均匀的呼吸，一边睁大晶亮的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希望我猫头鹰般如炬的目光能觅到一些异样的情景。可是，除了月光将树木的投影在墙上，除了微风送来窗帘的摆动外，一切如旧。我知道，一路同行，伴我成长的鬼此刻已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它已离我千万里，渐行渐远，永不再来。

直到有一天，睡梦中的儿子被窗外野猫的叫声惊醒后突然大叫：妈妈，有鬼！我终于才明白，代代相传的鬼故事又有了新的续篇。时光可以带走一切，却带不走我们每个人关于鬼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