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小人书

在我老家土屋二楼墙角里，曾经藏着一大箱泛黄的小人书，那是我儿时的宝物，更是我童年生活的缩影。

五岁那年，我有天发现，哥哥放学回家时总要带回一两本只有巴掌大的小书，躲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那是什么呀，我想。有回趁他去村里挑水的机会，偷偷溜到楼上拿起一本好奇地翻看。嗬，里面有花呀草呀鸡呀狗呀，还有飞机火车，就是看不懂那些大人孩子在干什么。偏偏这时哥哥上楼来，见我捧着书惊奇的样子，得意地告诉我：“这是连环画，又叫小人书，又叫图书，里面装着好看的故事，不过你不识字看不懂的，将来上学了，就能看懂。”于是我催自己快点长大，快点上学，将来识了字，就可以看懂这些小人书。

终于到了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年龄。报名那天，哥哥指着他积攒的一木箱小人书对我说：“文文，用功学习啊，将来学识好多字了，这箱子书就归你。”我知道，这箱小人书，是两年来哥哥省吃俭用挤零花钱跑县城新华书店买来的，他平素把它当稀世珍宝般锁着，从不许我翻看。听了哥哥的话，我高兴极了，读起书来就格外用功。到小学二年级时，我不但学识许多字了，还学会了查字典，我开始缠着初中的哥哥借小人书。哥哥小气得很，每晚只给我一本，还得先检查我的作业做完没有。每当小人书一到手，我便迫不及待倚在床头，把煤油灯拧得最亮，贪婪地翻看那一页页有故事的图文。碰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有时看得入迷，头发都让灯火烧焦了，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自己却浑然不觉，以致第二天成为同学们的笑柄。记得我看的第一本小人书是《大闹天宫》，那个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令我崇拜不已，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小人书。那时，我只要一有空闲，就像变戏法一样，从暖暖的怀里、袖筒里、书包里、背篓里、枕头底下摸出一本本心爱的小人书，如饥似渴地捧读着。让我如醉似痴忘记了孤独，忘记了时光，忘记了割草砍柴和周围喧闹的世界。我那稚气的目光追随着一本本小人书里栩栩如生的画面，钻进了神奇的《地道战》，穿过《地雷战》和《小兵张嘎》一起找到《敌后武工队》，打响《平原枪声》后，进入了梦乡。但，未眠的思绪，徘徊在《看不见的战线》里，带着一封《鸡毛信》，《在人间》找到了《宁死不屈》的丹娘、保尔……

小人书看得多了，自己就能给同学讲好多故事，尤其是三国、说唐、说岳、水浒里的英雄人物我最爱讲。这还不算，通过小人书我认得了许多课本上没有的字词句，写作文时便把它们“偷”了来，居然骗得老师当范文在班上读，同学们佩服不已。遗憾的是，不到一年，我就把哥哥的一大箱小人书读完了。我那当大队书记的父亲见我这样喜爱连环画，每回期中、期末考试，只要我评上了三好学生，就会借进城开会的机会，带回几本连环画给我。可是，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阅读需要，我只好四处向同学借。

在那贫穷的年代里，同学家有小人书的也不多，纵使有，借的次数多了，别人不乐意，自己总难免受气，我决心自己买书，像哥哥一样积攒一箱更大的小人书。然而，钱呢，那时我家穷得很，妈妈起早摸黑在生产队的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拼命干活挣工分，加上爸爸当大队干部的工分（那时的大队干部没有工资，和社员一样吃工分），刚够养家糊口，根本别奢望经常给我买小人书的钱。每次去公社圩场赶圩，我就爱往书店跑，看到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小人书，馋得直流口水。然而，囊中羞涩，只有眼巴巴睁看上个把钟头，才在营业员审视的目光下满脸通红的离开，夜里做梦，竟梦见自己有了一箱小人书，醒后方知是空欢喜一场。那时的我，是多么希望每天能看到一本小人书啊，哪怕是每日饿一餐肚子也是幸福的。

好在这种贫因的日子很快就过去，改革开放的春风焕发了祖国农村的生机。一九八四年分田到户后，我们的家境日渐好起来，爸妈开始给我一些五分一毛的零钱，我舍不得买零食，而是用一个小竹筒装着，待积攒到一元两元后，就神气地跑到八里外的乡供销社书店，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中，捧回七本八本梦寐以求的“小人书”。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书，我好骄傲啊。从此，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人书迷，成天与小人书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记得有阵子书店里新来套《三国演义》，要两元钱。可我身上只有三角五分钱了，于是有天我趁爸爸不在家机会，撬开他装钱的抽屉，偷出了一元八角钱，欢天喜地捧回了那套心爱的《三国演义》。谁知没过两天，事情败露，母亲硬是用竹鞭把我白嫩的小屁股抽出几条血痕来，疼得我接连三天坐不得板凳。从此，我再不敢偷大人的钱，对一分钱都格外的珍惜。就这样，积钱、买书，一直贯穿着我的童年生活。小学毕业时，我不知不觉积累了两百多本小人书，连同哥哥那一箱，便把家里那个大木箱填满了，我特地向妈妈要了把小锁锁着，从不轻易外借。

在我的影响下，我班里好几个同学也很喜欢看小人书买小人书，其中有个同学因为他爸爸是工人，条件比我好，买的小人书比我还多。相互借阅小人书是我和小伙伴们当年最快乐和最苦恼的事。我们常常为了一本丢失或损坏的小人书，哭啊骂啊，甚至动过手，打的头破血流。但更多的是在一起看、一起笑、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小人书里的正反人物和情节，模仿他们说话，一起过家家，打土仗。女孩子们是借小人书的高手，她们凭着一句沾满蜜汁儿的话儿，一个灿烂的微笑，一个不经意的眉眼儿就使男孩子们乐颠颠地捧出自己珍藏或转借的小人书。一个叫琴的女孩就曾这样轻而易举地借走我童年时保存的二、三十本小人书。后来她去了远方，读小人书的岁月也离我越来越远……

上初中后，随着年龄的增加，视野的开阔，我已不满足于小人书，开始转向砖块厚的小说了，但那一大箱小人书一直被我珍藏着。再后来进城参加了工作，常常逛书店，却发现书店里流行的儿童读物是《机器猫》、《奥特曼》、《美少女战士》之类的卡通，再也找不到那散发清香的只有一角两角钱一本的小人书了。如今的孩子在声、光、电、网络等多种媒体的冲击下，喜欢的是被他们称为“凝固的剧画”的卡通，人物多数是“杏核大眼、樱桃小嘴”的美少女和“长发遮脸、细腿高个”的“酷”少年，小人书竟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于是，我便格外怀念童年的小人书。

今年清明，回乡扫墓，我特地跑到老家土砖屋，寻找儿时那大箱小人书，才知道早在十年前就让淘气的侄儿拿完了。看着空空布满尘埃的的大木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涌上心头。我不知道，没有了小人书，怎么能找回那失去的美好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