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枫红

在我梦中的香山，有一条落叶满铺的小路，许多的树静静的站立两旁，他们彼此淡淡地相望。路一直一直的延伸，我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从来都没有尽头。每每风起，那些长长的枝桠便互相攀擎抚摸，象交颈而卧的长颈鹿，在若无旁人的轻声耳语,也象一些耳鬓厮磨的耄耋老者，在不时亲妮地唤叫着老伴的乳名。多少风中物语、低吟浅唱，都在风过一刻嘎然而止，只那叶絮漫天缓缓斜落身后，在夕阳下铺出一路彤红……

在这温馨流溢的林间，一切温柔而动人。

我常在这路中静静的张望，不管烟雨迷蒙，阴晦时时出现，都未曾使心情泥泞。只是，在那林深之处，却有一些再无生命迹象的叶脉，教人忧伤，教人生发无数与之相关的浮想。

多少个长梦骤醒的拂晓，那梦中忆及已如青青草间朝露尽失，只有那如血一般的刺目色彩，却仍如此深刻的停滞在我的脑间——这是黎明时分懵懂未醒的寂静帐内，还是夕照江心时、那一抹动人的如浸似染的绚丽天际？在跟随着的一整天中，从霞光万道走到烟雨斜阳，我都是这样晨昏不辩悲喜莫明的深陷其间，直到暮霭四起，又一个月朗星稀之夜姗姗来临。

多少个无梦魇骚扰而幽居的漫长夜里，悠悠醒来，那一刻的内心有如天幕中满布的星光，迷茫而寂聊。周遭漆黑中，总可见一些忽眨忽眨的眼睛，静默间忽地有泪落如流星一般，硕大而晶莹。可惜星辉万千，奇美却最伤感，在彻夜不熄的纵情燃烧之后，更有无穷无尽的灰烬四下弥漫散播，经久不息。

而这一切，竟仿似是为了一个冥中早许的诺言、一个已逾经年的深秋之约。

我昼夜兼程，要在拂晓前，在梦醒来之前到达那方。一路风雨之后，仿似百年长梦，我已不记有几番心存不甘的亡命挣扎，几番心怀宿命的徜徉其间。只知此刻的泪光闪闪，是为昨夜，梦中又是疾风遍吹，落叶满地。多少枯枝零叶，在根脉尽断之时凄然坠落，半空打转，还不忘来个优美的舞步；多少刹哪疼痛，又再随同那一丝丝的慌乱与激动从心底漫起；多少忧伤痛哭、泪雨滂沱，曾因这种腥红震慑而止住。

我掩面而泣---只道心痛最是那嘎然而止的一瞬间，而此刻，风声犹吹，枫红尽褪，是这种毫无生命色彩的暗淡，更教我触目惊心、教我惊惶莫名、教我深切地感到衰伤。

不知这短短的一生，是否总须长久的活在那梦的边缘欲醒难醒；不知这长长的梦境，是否总要陷于那无穷无尽的悲欢哭笑欲辨难辨。假若能赋予这种红色更多、更炽热的情感，就让我也拥叶一片，无恨亦无憾的乘风而去吧！纵昭昭路途，尽是皑皑冰雪，又或黄沙挡道，从不闻花香，更无蜂或蝶舞。我只一路飘飞，不管是谁正在一直诱使着我深入到这一个永不再醒来的梦境、是谁在一直怂恿我一路号哭着奔向这一个遍布颓败与死亡的深秋。

而在这天旋地转的虚幻中啊！这总是纷乱的四季、这总是纷乱不堪的梦境里！多少昨日片段渐去渐远，多少欢乐往昔恍惚又见。就让我长久驰骋在这枫叶飘摇的上空，我心驰神往的永无尽头的秋道——这个温馨弥漫却也充满无限欢乐与忧伤的地方！纵梦境总是空，纵梦醒总是空，我仍愿一次次让泪花飞溅；纵枫红尽褪，根脉尽乱，仍脉脉蕴情，一一重述那份发自梦中的邀约。

很早时我就计划着香山之旅，可是却始终没有成行的一天。

不知真到了踏足此间的那一天，是否早已枝叶尽落、草木齐枯了——我每每这样念及，总是要令眼内雾霭又起。在年复一年虔诚的等待中，时光依旧不顾而去，再转念，又已经年。

或许人生真是一场难醒的梦境，人真应当保留一些美好的想象和回忆，永远不要用现实去击碎它、毁灭它……我只怕，总是醒觉方知是旧梦，又一次泪流千行，我始会明白，始会相信，多少情怀未变，多少情怀已乱，我一直所苦苦寻找而又一直害怕触摸的，只是内心那些渐淡渐褪的疼痛。

又或许是吧！百年老窑，芳香也只得初开的一瞬，人生会有多少种感情，多少份爱，多少想象和回忆，在醇酿多年以后，仍真挚如昨，仍真挚如初啊！我只愿在每一个深秋夕照的黄昏，都能长久停驻在这落叶满铺的小道。直到星辉遍洒，才踏着如银月色，憩然入梦，让那千年埋藏的心事如那繁星絮语于浩瀚夜空中，渐飘渐远，若有幸化作叶儿翩翩，多年以后，仍顽强地在这空旷的秋林间，又与寂寞共舞。

百年长梦，不管醒来身在何方，我仍孤独前行，只管在复无前路时，还会有一个无风的坐处，让我暂时竭息。若不，那就让我长睡不醒吧！任那梦里风起风落，任凭时光吹拂，落叶千层。

可是。

枫树病了！这是真的，当我决意这个秋天去香山时，听到了关于枫树病了的报导。报导说，病得不轻，连植物专家也束手无策。专家们说，枫树是老了，不久之后，枫叶的颜色将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完全失去它独有的红色。

这不知是否象人一样，老了，也会得病，变得更老，直至死去。

我却是一直不信的。

也不愿看到，我所一直深深相信、苦苦坚持着的一些东西也会跟着老去。

思念，也会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