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似乎已经来了,空气中荡漾着冰淇淋的香甜。丁唯在巷口的士多店买可爱多,有紫色和咖啡色两种,她有些犹豫。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极短的头发,白白胖胖像弥勒佛一样坐在玻璃柜台后,笑咪咪地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就选择自己没有吃过的那一个。”丁唯一听有道理,笑着说:“好。”拿起紫色的放在柜台上,低头翻找硬币。
“老板,打火机。”好熟悉的声音,丁唯一时不敢抬头,看到身边的男孩穿着深蓝色牛仔裤,纯白的匡威帆布鞋,与龚志轩一样的款式。他也喜欢买打火机,一块钱一个的,没用几次就不见了。丁唯曾经攒零花钱买了一个银色雕花的Zippo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却从来没见他用过,他还是喜欢拿一块钱的硬币在街边的小店买打火机。
“志……”丁唯抬起头,右手几乎要触到男孩的肩膀,他已经买好打火机准备离开,在转身的一瞬间如同大部分年轻的男孩,用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女孩。他们的目光相碰,同时说对不起。
一直希望能再见志轩,并想像了无数次的重逢,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认错人,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挫败了。
丁唯走在大街上一边吃可爱多一边跟好朋友讲电话,人与人擦肩而过时带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散在脑后,像电影里的经典镜头,龚志轩一点感觉也没有地走进她的视野。手机还贴在耳边呼吸却早已屏住,心跳像惊叹号的小圆点一滴一滴地的滑落。丁唯确定那是龚志轩,虽然上一次见面已是五年前,他还是那么高高瘦瘦,头发短短的,深蓝色的牛仔裤与青灰色的棉布衬衫,大概系了三颗纽扣。她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灰色,灰得很深,隐隐透着蓝的寂寞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高三的时候,龚志轩与丁唯同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对于大学,一个认为反正是考不上的,索性不看书;一个认为反正是考得上的,且长期的苦读生出一种对书本的厌恶。两个同样寂寞与冷漠的人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趴在桌上睡觉,脑袋朝着相反的方向各霸一方。常常两人都睡着了,不知不觉又换了方向。有一次丁唯先醒来,看见龚志轩睡着的脸,微蹙的眉头和长长的睫毛,因为不甚安稳而轻轻颤动着,像小小的兽类。丁唯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那感觉软软的,有点甜。
丁唯开始看书,看历史,拿红色水芯笔在书上勾勾画画。龚志轩往她那边瞟一眼,她把书合在胸前说,问你一个问题。他双手交叉,尽管问。大多数时候答不出来,他挠着脑袋不说话,或直截了当地说忘了。她把书递给他,你来问我吧。十几个问题后,他甩了书,靠,都知道还问个屁呀。他们再不提看书或相互提问的事,当老师突击点龚志轩回答问题时,丁唯竖起书本挡住脸,悄悄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
有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像兄弟一样,整晚整晚地聊天,龚志轩跟丁唯讲他爷爷年轻时的笑话,讲他两个姐姐多漂亮多善良也多可怜,讲他父亲酗酒,母亲离家出走,等等等等,丁唯常常泪流满面,她以为世上的孩子,最苦莫过于像她一样,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气来,家里也不理解,只以考试的成败论英雄。
丁唯问龚志轩,你将来准备做什么?他把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纯净得如同七岁。他说,挣钱,什么挣钱做什么,将来只要两个姐姐过得好,我无所谓。丁唯本来想说,你考不上大学能做什么呢?她说不出口。
1999年国庆前夕,全校放大假,回家的学生和接学生回家的车把校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校长在广播里大叫,都不要动,不要动,听我指挥。人群中,丁唯两手提着袋子,书包从肩上滑落,勒在手肘的地方不知如是好。龚志轩一言不发地将书包带子绕过她的头,取下来拎在手里。丁唯回头对他笑,他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吧。
第二天他们早早的在江滩占了位子,一边吃饼干一边等待夜幕降临。湿润的空气让丁唯觉得呼吸顺畅,她看着远处大桥上的霓虹渐渐清晰起来,周围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安定,有人小声说,快了快了。大家好像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等待某个神圣时刻的到来。就在这时,响起连续的炮声,深蓝色的天幕中分三处炸开九朵绚丽的烟花,人群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也就在这时,龚志轩真实地、轻轻地拉住了丁唯的手。烟花在眼前迅速地蒙胧,她低头恸哭,在人人都仰望天空的时候。
那晚的烟花不断盛开长达半小时,成为许多人最美丽最浪漫的记忆。龚志轩牵着丁唯的手走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犹如亿万颗浮萍中毫无特色的两颗。
接近凌晨的时候人群终于散开了,似乎在一瞬之间,街上的人都不见了,不管是开汽车的,骑摩托的,还是一群一群举着小国旗,穿同样颜色T恤,在前胸后背印着某某大学的男孩女孩们,都不见了。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开过,车尾灯留下一路红红的影子,弯曲成迷离的样子。龚志轩和丁唯都只穿了T恤,冻得发抖。龚志轩说,我们打车吧。丁唯摇头,她左手拿着小国旗,右手牵着龚志轩,故意耸了耸被江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肩膀。听说,互相喜欢的人如果牵手走过长江大桥,就可以牵手走过一辈子。丁唯说。龚志轩无声地抱抱她,在大桥的中段,上面是烟花散尽后寂寥的天空,下面是霓虹闪烁的长江,左边是电视塔,像一根钢针插在一颗孤独的心上,右边是黄鹤楼,满是华丽与沧桑。
他们做了整整三个月的恋人,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老师找丁唯谈话,她说,我保证考上大学就是了。老师冷笑,那他考得上吗?你考上了他考不上你们还不是一样,不如趁早分开。丁唯说了她生平最不客气的话,她对老师说,那也不用你管。
可是元旦过后,龚志轩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会去哪里。丁唯还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面对同学好奇又不解的目光,显得无动于衷。只到临近高考,龚志轩还是没有消息,大扫除的时候丁唯气不过,将他留在桌洞里的所有书本纸张,从四楼的教室一股脑儿抛出去,哗啦哗啦地飞散在即将离去的中学校园里。
……
龚志轩没有看见丁唯,他站在路边看着滚滚车流像在想什么,然后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跳上536公汽。丁唯立刻丢掉手里没吃完的可爱多,虽然她一再告诫自己属于女孩的自尊与自爱是不可以丢掉的,可还是像汹涌而来的洪魔挡都挡不住的一颗少女的心,甩开一切如飞蛾扑向火焰,其实是多么可耻啊,她知道!然而那衬衫的比深灰略浅的颜色,像极了她在深夜,寂寞如一粒种子发芽,迅速长成大树笼罩她的那种感觉。她一直很想问问他,问他记不记得,那个烟花盛开不败的一九九九。
丁唯终于没赶上536,转身跳上别的车,两辆公汽一前一后以不太快的速度朝同样的方向前进,她稍稍松了口气,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怀疑,值得吗?这时司机猛踩油门,与536并驾齐驱,她看见龚志轩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看一份报纸。在她想像的无数次重逢中,确有一次这样的场景,两人隔着公汽蓝色的玻璃窗偶然看到对方,惊诧,悲伤,泪流满面,还未停稳就飞奔下车,在忏悔中紧紧拥抱。而事实是她站一辆车上看着另一辆车上完全没有感觉的他,想着就算紧紧拥抱,拥抱之后又能怎样呢?
两辆车同行了三站之后终于分道扬镳,这场重逢,最终以丁唯一个人泪流满面,连同1999年的烟花一起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