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眼前的这个女孩长发如瀑，乌黑乌黑的，像电视里那个做“清逸”洗发水广告的女孩说“顺顺的，滑滑的”的那样，感觉很舒服。我疑心她是来自江南某个小镇的少女，羞涩，含蓄，温情脉脉。我问她来自哪里？她说湖南常德。“湘女多情！”这句话立即涌现。她笑笑，说是吗是吗？

于是我便陷入了一种对往事的追忆中。“湘女多情”这句话深入我心之时，已是很久很久的岁月里了。当我未能理解并确切地把握一份随缘而至的感情后，时间之水已把那份感情愈涤愈新，仿佛眼前——

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吧。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并已在家奔奔波波几年后的我，为了寻找一条致富之路，我循着报章的广告独身走向了湘南，走在了南岳衡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记不清当时是做什么生意来着，好像是联系一种小生活用品吧。在那个小镇上，按着一张纸条的地址，寻寻问问。路边一家小店的一个女孩也跑了出来，挺细心地为我指指点点，但最终那个地址不知有误还是遥远至极，我放弃了。女孩很热情地邀请我这个广东小伙子进她店里小坐。那时的广东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社会各项事业走在全国前列，并为内地省份的年轻人所羡慕所向往。在与女孩的言谈中，她所流露出的话语与表现出的神情，让我这个广东仔倍感欣慰。而我，虽未考上大学，但书生气颇浓，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年轻的我，当时并没有从女孩的眼神里读出她想随我一起到广东的信息，更没有读懂她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告别上路的时候，她送我很远很远，路上反复叮咛，回去广东后，别忘了给她写信，如果有工厂进的话，一定要告诉她。她反复地说想离开这个小镇，到外面去……

她写给我的名字和地址的纸条，一直攥在我的手心里。回来之后，我依旧为生活奔奔波波，早把她忘怀。一个星期后，这个名叫“康美兰”的湘南女孩给我寄来一封长长的信。在信中，她称我为“大哥”，自称“小妹”，不管我同不同意，先认了兄妹好说话。厚厚的一叠信笺里，她写尽我们认识的经过以及对我走后的担心、牵挂和思念。读着那些关怀备致、情真意切的文字，我长时间的沉默，而内心深处则波涛汹涌。我一直认为“一见钟情”这句成语是古人的专利，竟意想不到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我还是一笑置之，因为，一个连自己的前程都茫然、生活都无著落的人，对于“爱情”，简直就是奢想。我把信反复读了几遍，轻轻地放进抽屉里。白天，我依然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小城与村庄来来回回；晚上，则捧着一本本文学刊物，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别人的文字里觅寻虚幻的安慰，在虚构的情节里感受陌生的喜怒哀乐。

直到收到“小妹”的第二封来信，我才知道自己忘了中国人最讲究的“礼尚往来”。读罢她的第二封信，我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安稳。“回信！回信！”辗转反侧的我为回信该如何写而把自己折磨得双眼红肿，精神萎糜。

“小妹”在第二封信里挥洒着对广东和我的一往情深。我的双眼无法绕开她那些火辣辣的文字。可是，身家简陋的我无力为“爱情”构筑一个安稳、舒适与温馨的巢。我惘然了。我深知一双年轻的手不曾经历风雨，无法撑起一片蓝天；一颗年轻的心不曾感受被爱与爱，无法懂得关心与珍惜。我铺开信纸，在昏黄的灯光下，向“小妹”写下我的迷惘与无奈……

可是“小妹”依然殷勤地给我写信，依然诉说她的相思之苦；她说她的心已不属于那个小镇，她的梦想在他乡，爱情在远方；她认定我就是她的唯一和希望；她相信缘份和命运的安排，相信爱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切。我依然对她的真情无动于衷，我回信告诉她，他乡不是故乡，梦想不会生根发芽；远方毕竟是远方，爱情很难守候；山长水阔，年轻的我们还没有学会跋涉，爱情就已经疲倦了。缘起缘灭，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湘女多情”就是那时候渐入我心的。近二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我一直对这句话心生敏感。风风雨雨的岁月中，我也走出了家乡，走进了城市。每每偶遇女孩，问起家乡，说是来自伟人的故乡——湖南，就会如石子入水，在心湖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每当心潮起伏之时，“小妹”的身影和她的一页页文字，就会浮现眼前。可是，年轻的我，始终不懂爱情。岁月流徙，等我渐悟之后，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眼前的湘妹子听完我的故事，微微一笑，说：“是真的吗？”

我苦涩地笑笑。是啊，爱情是属于两个人的，别人知道不知道，相信不相信，这不重要。我对她讲述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记住了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