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墓 没人凭吊

忽然忆起那个春末的下午，与几个好友相约去了松花江边，那日有风，碧浪层层地涌着。我见过海，所以觉得这浪太温柔，它们一遍遍吻过沙滩，露出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这种氛围最易放飞记忆的鸽子，衔来的却是苦涩的叶子……

忽然间有个念头，为往事，为那段刻骨铭心筑一座墓。于是我怀着一种异样的激动，捧了沙，金黄的，堆成小丘，又拾来黑色的鹅卵石做了围栏，默默的，告别逝去的一切……

十五、六岁花样的年龄，我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走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在我还没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时候，四年师范生活就开始了。我从没离开家、离开父母那么远，想家的情绪时时困绕着我，我知道我并不坚强，但我从不在人前落泪。

生活就是一种习惯吧，我渐渐地适应了，和老师同学们也熟悉了。渐渐的我的优点显现出来：我是个乐观，活泼，大方，有个性的女孩。我的爱好很多，良好的家庭熏陶造就了我与众不同的气质。所以追我的男孩很多。说实话我当时思想很简单，更不想过早地品尝青苹果的滋味，我用我的坦荡和真诚对待他们，应该说我很聪明地处理了和他们看似复杂的关系，好朋友很羡慕我，当时我都很佩服自己。在我洋洋自得时候，老天大概不满我的做法，来惩罚我了，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那绝对是惩罚，让我心痛至今……他是我的同桌，整天低着头，每天话很少，而且一说话就脸红。那时觉得他很好笑，老古董一样，我很好奇，就是好奇，他就像个迷。每天都想找话题与他搭讪，可他从不抬头看我。大概他不敢，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害羞的男孩，哈哈，我心里总这么笑着－－直到有一天我不笑他了。那时文选课写作文，写自己。他上交了一篇短短的自我简介，文笔还不错，但看了就跟没看一样，还是让你不太了解。我遵照老师的意思帮他重写。他并不惊讶，但很坚决地告诉我他不重写，那是他第一次正视我，在他的目光里我发现了他本质的不为人知的倔强和刚毅。我楞住了，直到他把一搭厚厚的稿纸塞到我手里，他说这才是他写的真实的自己，他只让我一个人看，我答应了他。我是含着泪看完的，他太可怜了，能有今天也太不容易了―――他父母都是农村人，家里孩子多，他是老四，还有个小妹妹。贫困的家境使得这个家注定要面临各种灾难，他两岁那年，隔壁叔叔和他父母作了一笔交易，不知道给了多少钱，就把他卖给了人家，而得到的钱是为了生病的小妹妹治病。两岁毕竟还是太小，有吃有玩的谁都可以当亲娘。起初养父母对他很好，因为他们没孩子，后来在他5岁的时候养母生了个女儿。从此他就成了眼中钉，到了上学的年龄，养父母不想为他多花一分钱，他们决定把他送回去，而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不肯收留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实、软弱的亲生母亲也只能偷偷掉泪。村里免了他的学费他才上了学，而养父母把大人间的不满都发泄在他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挨打，挨骂，挨饿―――而他的亲生父母只有一墙之隔啊。村里人都知道他的身世，同学嘲笑他，他经常和人打架，吃亏的总是他。渐渐的他变的孤僻，怪异。母子连心一点不假，他也常偷偷翻过墙头去看亲娘，母亲由于长期忧郁而变的精神不是很好。而每次的结果不是亲爹的训斥就是养父的毒打。苦难并不能停住时光的脚步，他到了上中学的年龄，随养父母搬离了那个落后的小村子。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接到亲母病危的消息，可是他亲爹竟没让他看母亲最后一面，他不明白亲爹何以那么残忍。他觉得是亲爹害死了他母亲，因为母亲死了不久，父亲就娶了后娘――――后来他想尽了办法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而等待他的是亲爹的漫骂。后娘的虐待，兄弟姐妹的歧视……好在他并不放弃自己，终于考上了师范。而学费是已经成家的大哥给的——我什么都明白了，一个在近乎摧残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谁能要求他更多呢？

同情，同情是我接近他的理由吧，我建议他学画画，因为我觉得在水墨淋漓的世界里，心灵可以得到净化，情感可以得到升华。于是我陪他学习，陪他画―――渐渐的他开朗起来了，而学画的结果使他有了一定的成就感，他很勤奋，不放弃每个提高自己的机会，他的画充满灵性，缕缕获奖……这大概也成了他敢于主动接近我的资本，那两年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我们一起画画，一起写诗，一起幻想未来……

而在师范第二年的年末，他突然叫我去画室，我象平常一样很自然的陪他去了，我并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这就是我的与众不同吧。在画室他请我评价他的一幅新作，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他突然把灯关了，一把拉住我的手，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我爱你。这对我来说或许太突然了，而且黑黑的我有点害怕，我挣扎着只想走。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心理准备，他发觉我想挣脱，居然跪在我脚下，求我给他一次表白的机会。他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赶走他的自卑，为了配得上我。我心里慌慌的，乱乱的。我没听他说完就逃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反正是走了，那夜下着雪，漫天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飘。我也不知道他在画室呆了多久。那夜我失眠了，单纯的心里多了一丝忧郁。第二天，他没来上课，听别人说他昨晚喝醉了，现在还在宿舍躺着呢。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在意他了，我去了他的宿舍，他竟会笑着对我说：没关系，我不怪你。我太不自量力了，我放弃……然后他又说了许许多多，他就用那种火辣辣的眼神看着我。我却不敢看他。后来他和我一起回到教室，他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感觉怪怪的。

以后这种模糊的时光持续了一年，他也不再提了，但我明白我们之间不再象从前了。师范第三年的暑假，学校组织去北京旅游，我报名了，他也报名了。在北戴河海边玩时，他不小心摔倒了，头撞到了礁石上，在回驻地的途中，他丢了，因为母亲要我陪她去看在北京当兵的弟弟，所以也无暇顾及他了，晚上我回来时才听说他丢了，当时我急哭了，我才真的明白了我对他的感情，半夜了，同学们才把他找回来，他失去了记忆，嘴里却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痛。为了给他观察治疗，学校领导决定在北京多呆两天，我毫无估顾及的陪在他身边，虽然他不认识我。我给他讲我们一起快乐的日子，常常讲的我自己泪流满面……终于终于他又认识大家了。旅游回来，我真的身心俱疲。

又回到校园，我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忧郁而沉默。以前的快乐，天真离我远去了。而要面临的就是屈指可数的毕业离别。我们不敢想将来，爱就爱一场吧，那段时间我终身难忘的。快要毕业的前一个月，他突然告诉我：他要保送上大学了……而我们学校保送上大学的首要条件就是不可以谈恋爱。我明白我该怎么做，学校调查他个人情况时，我什么也没承认，我绝对对得起他。那一个月，我们很珍惜，明知道没什么结果了，却要彼此安慰。

就这么毕业了，离别了，他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承诺；也许两年大学毕业后我去找你。

我含着眼泪隔着车窗和他击掌为盟。我知道我有多傻。回到家，我就跟丢了魂似的难受。不久我去师院函授，他说要来看我，我知道他是要来解决我们之间的这段情。可是，可是他竟没来。w我为他想了一千个不来的理由，却为自己想不出半个不伤心的理由。从此没了联系，我痴痴的等，等到心碎，等到绝望……

直到现在，我们在也没联系过。我知道我爱的是他，我想他，也恨他。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都会加深我的心痛，而这种感觉已经在我心里印上了一道深深的疤……

忽然又想笑，却不知什么时候视线模糊了。心里呀，雨也淋漓，泪也纵横。友们似乎理解了我的行为，默默的用石子写成“缘是天定”，相视一笑，心底的一切全部释然。

叹口气吧，似乎轻松了许多。

时光匆匆地从指间滑落，当人们想抓住些什么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春去总有春归时，如今又想起那座墓，多了一份凄凉，一份感伤。自从造好了，还没人去凭吊，或许它早已不存在了，然而我总想去看一看，虽然我知道，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苍茫的沙……

哎，那墓，没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