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风景

我从小不爱出门。开始以为是体力欠佳的原因，居然就一直这样以为过来了，误在了自己想当然挖设的陷阱里。

有一年上井冈山，颇不情愿地被同事劝下了龙潭，最后虚脱，被一人一只胳膊架了上来。?更早些年和同学游杭州，总是拖累得大家挤不上公交车。第一次上庐山，不过十六七岁，却因脚力不支，没能到达三叠泉瀑布。更遗憾的是，至今我已三上庐山了，却从没见过那个瀑布，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豪放，只能在梦中设想了。有三两同事处得可以，丽江之灵，西藏之圣，沙漠之雄，言谈间颇有相惜同趣，无奈谈到结伴出游，人家却面有作难，大有嫌弃之意。

她们也是误在了我的弱质体象误传出的信息里。

直到遇上晓笛。

遇上晓笛让我知道出门是有讲究的，合适的天气，合适的心情，合适的体力，合适的财力，最重要的，当是要有合适的旅伴。无论如何，对方必须是个“不俗的人”，和你气味相投的人，有智有趣有爱的人。晓笛和我相隔天高水长，却又心有灵犀，情智默契。这样，两人总能设法从现实中突围，去看一些想像中的风景。甚至是单独地拥有那份风景。江山风月无常主，但我们居然巧妙地设计行走线路和时间，短暂地做过一两回主人。那样闲定的出门在外的心情，现在忆想起来，依然觉得是人间大美大乐之幸。余秋雨在《行者无疆》中说：人生在世，看怎么组合。有的组合，虽然素昧平生，却能让每一个生命都摆脱无聊，生发出山笼月罩的山水气韵，敢于合力把世界上任何一片土地都放到脚下。

晓笛和我，即如是。

一、两个人的长城

没有人能够相信，我那几张长城背景下除了自己再没一个人影的照片，的确是实地拍摄，而不是经过什么合成的。有一回上网聊天，一北京土生土长的男人听我说起“两个人的长城”故事，大为心驰神往，他居然从没想到过长城上会有空无一人的时节（除了晚上）！人们习以为常地生活在惯性里，很少体验得到逆向思维和行动带来的好处。多少人被生活的惯性所误！

约定去长城的那天气温高达40度。几天旅行劳顿让我神思疲惫。两人合计了一番，认为如果上午坐专线上去，一是人太多有煞风景之嫌，二是天热难受，只怕身到了风景心中却无风景了。到西直门火车站看了看，最后一班上八达岭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两人对视一笑，就是这趟车了。

等待上车的时间并不难打发。在北京动物园找个树荫处坐下，安安静静地聊着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体力就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过来。上了车，竟惊奇地发现，空空荡荡的数节车厢除了一个兼卖饮料的列车员，就只有我们两个了。哈，专列？我们理所当然地兴奋起来，感谢老天给我们如此厚遇。

找了两张长椅，搁了腿上去，伸直，身子随意地临窗一靠，就生出一种自己是大地主人的感觉了。看下午的太阳一点一点往西边挪去，看窗边景物飞快地消失，久不作言的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叹，不知今夕何年！

黄昏，八达岭到了。气温也明显地降下来，滚滚热浪随着太阳西坠而撤离。凉爽的山风在徐徐吹送。一拨又一拨已成为“好汉”的人们，正以最不“好汉”的身姿疲惫地下得山来。他们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说说笑笑上山的我们，而我们也同情地望着被热浪烤得蔫里巴叽的他们，互成风景。

既是共有雅趣，那爬长城多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密友，在生命中的某一个黄昏，在空无别人的千古长城，以无限的默契呆在历史的一个点上，欣然地拥有了江山风月。

什么叫心灵的绝对自由？在世人神往的江山风月里，你能够和人海中一颗共通的灵魂，单独地呆着。你以为世界的面目就是眼前这轴风景，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们两个人。所以，世界是你们的，只是你们的。长城是你们的，只是你们的。所以，你和她在无人之境里可以无所顾忌地扯开并不清亮的嗓子，放歌！不，是飞歌！万里长城永不倒，长城长，孟姜女哭长城，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所有带“长城”的歌都唱完的时候，嗓子哑了，却没关系，在山脚下，买的有鲜嫩黄瓜呢，正好此刻消受。

找一个制高点坐下，大快剁颐啃黄瓜，风卷残云之势毫无平日作派。黄瓜没了，就支起下巴，一动不动看墙垛两边的红蜻蜓，蜻蜓在晚霞中飞来舞去，不知它们在长城内外飞了多少年？有山风从垛这边友好地拂上面庞，又无可挽留地舍我们而去，一阵又一阵。两人中就有一人发话了，我们不是到长城来寻夫的孟姜女吧？另一人就笑了，有可能的，生命轮回不息，谁能清楚自己的前缘？说着，用手指摸了摸脚下发亮的青砖，以为要摸到前身来由的样子。

再下山回城的时候，“专列”里也比来时凉快多了，夜色四合，正是那些在路上的人们合适讲心事的氛围。就讲了，她讲的是一个深深爱着而又正在离去的男人，男人因为爱情竟远走成都。一个人不知怎么去爱了，居然选择了逃奔。从不吃肥肉的她竟然变得大吃扣肉和回锅肉，因为那人喜欢吃。故事讲完了，她的结论是，我们相爱着却不得不分离?。我的结论是，后半生，她会用吃肥肉的方式延续心中的不了情。

晓笛，情趣丰雅，精干聪灵，事业小有成就而仰慕者众，她却把情感的篱笆园把守得紧紧的，只留了一条缝给那个远飞的男人。几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肯定，我和她共有过的的那条长城，到底在彼此的心中横亘了几生几世？守望爱情，会是世间女人们永远的长城吗？像秦朝月亮下流泪奔波的那个孟姜女？

二、两个人的百竹园

百竹园，是井冈山新辟的一个景区。

马年春节即临时节，晓笛发来妹儿，邀我可否和她找个清静地共处，消停几日。设想挺好的，可要落到实处并不易。不说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也不说彼此节日有必要的俗事要应酬，光说如今这世界上哪找清静地去？出了点名的地方哪里不是人满为患？

我们还是商榷好了上井冈山。想那里至少没有夏季火旺时的居难定所。果然选对了。大年初五从吉安出发，天气清亮而明媚，油菜花在暖风里送出清香，从山间淌出的溪水像玻璃一样的明净，闲置了一冬的田野开始透出点点新绿，黑牛黄牛老牛少牛们安闲地在地里吃草，目光所及的前方池塘里有成群的鸭子在悠游。这样的景致让习题了在都市快节奏中奔波的她舒缓下来，只不断地用手做出镜头状，直嚷嚷要拍下这画样的风景。上了山，打量着三三两两的稀疏游客，不由直夸自己反季节旅游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主意。

百竹园，是我们在井冈山的第一个景点。还是老样子思维，初六，为避开游人，我们早早地从茨坪租了一部车子，在多数居民和游客还在贪睡懒觉时，就已在轻轻袅袅的晨雾中到达了目的地。

园门口的工作人员大概没料到这么早就有人进园，他显然连早饭都来不及吃下，睡眼惺松间就卖下了当天第一张门票。

就进去了。

老实说，正对园门的竹子都是从各地新引进的品种，多数竟是冬天里才栽下的枝条，在黄泥坡上显得有些萧瑟，心下不由生疑，夏天里大吹特吹的百竹园竟是一个丑小鸭呀？当然不是，再往里走些，高大成林，稀疏有致，满山遍野的大片竹林蓦地出现，墨竹、剑竹、毛竹、龟背竹、斑竹、黄竹、青竹……百十余种竹子应有尽有。而对于我们来说，弄清它是什么竹子无关紧要，只是那盘绕在竹林里的，让人心境突地变得灵逸起来的氤氖气息使人屏神。这样静默了一会，晓笛急了，扬起纤纤素手，很虚缈地圈起了眼前美景，不无遗憾地叹，可惜，这样的景感只有用心体验了，用镜头是拍不出来的。世上有很多风景，是非得亲临其境才知其美妙所在的。看图片，看到的却只是一堆死了的颜色。我也笑了，你还得看看和你并立在风景里的是个什么人呢？她夸张地凝视我几秒后，称，有理。然后两人大笑，笑过后同作之乎者也状，抑扬顿挫地读起了竖在竹子间的诗碑。这一块却是苏东坡的：

宁可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无肉使人瘦

无竹使人俗

清早的竹林中没有风，更没有雨，太阳也欲出未出。于是就想像着风过竹林的幽静，还有雨打竹叶的沙沙，或者是霞光万丈的绚丽，一致认定那才是园子里的至佳之境。

还是不能免俗，我们还是在竹林里唱起了跟竹子有关的歌。一路唱一路不忘点评竹园里的煞风景细节。比如诗碑不应该用水泥浇铸，而适合用竹简写下；比如亭子也该用竹子搭盖，然后刷上竹绿色漆保护；比如介绍竹子品种的牌子不该用白纸过塑而可写在竹片上……我们像两个美学大师，在探讨园子的和谐之美。我们忘了自己只是两个平常的游客，只一心想着有机会怎样把这些建议去告知山上的政府官员，我们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园子的主人，抑或是林中的两根雅竹？

走出竹园，一直在外候着的车主有些不乐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们会在园中呆过久的时间，语义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们真是喜欢自然风光啊。而我们却只望着更远处山脊上的云雾，看到东升的太阳正把多彩的光线大方地射进了云雾里，云霞就是这样生成了。

这时，园子里寂静了下去，不知下一个进园的人会是吃肉的还是种竹的。

三、两个人的龙潭

龙潭是井冈山最有代表性的风景区，说两个人的龙潭有些不实，但因我们到得早，又放弃了缆车，只身体力行地靠脚力和心情下去又上来，甚至专门走了些常人不愿走的，几近废弃的山路，所以几个小时里依旧如入无人之境，绝少碰到游人。心境的畅快和自由是难以用语言说出的。除了在明媚的春阳下，立定于高高的岩石上，对着群峰疙疙瘩瘩地喊山，听着自己并不顺畅的嗨哟哟在山间回鸣，?我们乐傻得不知再该干些什么。只是感叹，回归自然，就是当前的天人合一。只是自私地想，独拥风月，实在是一件奢华的享受。于是，就明白了动物们总要占山为王的动机了。再于是，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身上的动物性。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啊。

事实就是这样，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人总是能突然获得一种天启，然后轻易地往深处认识到一层人性。长久地呆在滚滚红尘中，我们会不小心忘了自己的另一面，我们还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应该披上厚厚的盔甲。现在，我意识到了，人类把自己努力地从大自然中割裂开来，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回到自然的怀抱，会是人类的未来之路吗？在这条路上我们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和努力？?

偶而，也有一两枝山梅或红或黄或白地从眼前冒出，又也许不是梅，是迎春，或叫不上名的山花什么的，碰上这样的时候，我们一般会驻留下来，并不舍得摘花，只是安静地望着它们就很好了。我们看花，花看我们，我们没有觉得自己是比花更能主宰命运的“人”。我们想，做朵龙潭的小山花也是要靠修行的。

再走累了，就找个大石块坐下，喝点水，吃点干粮，享受在太阳下卸装的轻松。不断地有电话打进来，晓笛总是不紧不慢乐悠悠地说，我在井冈山上晒太阳哪。那样的语气中透出的消闲，该把对方嫉妒死。

龙潭的山色当然是常绿的，即便在冬末春初也不例外。少有人走的石阶有些湿滑，甚至长着青苔。刚进龙潭在一个岔路口上，一个当地女子极力劝我们不要走老道，她说很多人会迷路的。而我们并没迷路，倒不是我们方向感强，而是我们深信条条道路通罗马，凡是有路的地方，只管走下去，总归是正确的。果然一切顺利。

又偶而，能听到有游客不知在哪条山道上发出的喊山，人影却是不见的。当下的反应就是情不自禁地喊上一两声以示呼应，再有心情，来上一两句“拜年啰——”，一种别样的过年味道就突地钻了出来。有谁试过吗？在群山峻岭中给人拜年的滋味？

龙潭的美，更在于它的大小五个瀑布，最大的落差达64米。最好看的仙女潭，整个瀑形成仙女状，冬季水量小她有些苗条，但在夏季水量充沛时，她丰盈的身姿是足够迷人的。而在我看来，龙潭的清幽与瀑布的轰鸣是分不开的。假如仅仅只有山色，那样的静是一片死寂的静，正是那昼夜不息的飞瀑落珠，让一份静幽充满了动感和活力，从而使静愈发的静。?在龙潭，最美妙的享受不是行走，而是找一块高高的岩石坐下，抬头，是万古太阳温暖，是千载白云悠游，是满目山色葱郁；低头，是玉瀑喷雪，是珍珠脆响，是碧水潺潺。再碰上一两个潭边的垂钓者，再碰上蛙妈妈背上蛙宝宝过河，再有高山流水样的密友作伴，这就是人间仙境了。

在龙潭，我们为能不能把听到的水声带回家起了争议。在我看来，即使是用最尖端的录音技术把它带回去都会是变成噪音，我的依据是任何一种风月风景都离不开它依存的环境。没有人能把自然带回家。晓笛却说能，她说可以在心里带回家。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所谓心远地自偏。又所谓大隐隐于市。

智者爱山，仁者爱水。晓笛和我，就那样又仁又智地，把马年的初六打发在了井冈山的龙潭景区。

四、两个人的午餐

我单独地把这一节提出来写，是因为那实在是一顿有意思的午餐。

在我和晓笛的设想里，体验风景区居民的日常生活也是旅游的一项内容。理想中只有那样，才是最完美的旅游境界。这也是我们出门不住大宾馆的原因。

山上的一个朋友下山过年了，空了一应俱全的一套住房给我们。这样一来，自己动手做饭成为可能。初七上午，我们选择了不走远景，只想把时间的步子放慢，给自己一份最真实的消停之闲。

早上，因为要看云雾，我们早早地起床，上了南山公园。站在公园的亭子间，东头是云雾顺山爬，西南是雾朦朦的人民币百元钞票上的五指峰，再西边是挹翠湖的全景，湖的上方飘着袅袅轻雾。依旧没有人，依旧是两个人的风景。有小鸟在高高的树梢喳喳，到底是初春，鸟并不多的。雾太重了些，太阳久久地等不出来。呆着有些凉了，就走出园子。再顺着路往东百余米，井冈山农贸市场就到了。

在早些年，山上的菜蔬是很精贵的，据说蔬菜少而贵。但如今是不同了，到底是打旅游牌的好处，市场里时新菜也是琳琅的，而且价格并没有想像中的离谱。比山下高不到哪里去。当然也有缺憾，那天我们没有买到想要的鸡蛋和豆腐，可能是运输不便的原因。于是便有主意，以为下岗了到山上开家豆腐店，该是可以维持生计的。晓笛眼光却不同，到底是大都市来的，她以为在山上开家咖啡吧，书吧，茶室什么的，顺便卖一两支鲜花，是最有小资情调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走着看吧。人生的明天应该是有无限种可能性的。

买完菜回住处的路上，有一两个卖早点的流动车摊，近前，买下各取所需的适量煎饼和面点，总计付费一块四毛，就放肆地啃了起来。背着相机，提着菜蔬，吃着早点，走着路，感觉上就是两个编外的山上主妇。只是那神态里的安然和安逸，怕是真正的主妇们很难有的。这就是“生活在别处”的妙处。用晓笛的话来说，她们是“生存在此处”，我们是“生活在此处”。多年的俗世拚打磨砺，我感觉她都快成哲学家了。

当然，和哲学家在一起做饭是件吃亏的事，这方面她绝对不是一个实干家。一把茼蒿菜在她手里总嫌多了，却不知道要把老叶除去。等到我发现时，手忙脚乱中只好停火重择。而这时，她正发挥特长，到楼下人家讨盐巴去了。

看看我们的菜吧：香芹炒牛肉丝，蒜苗炒香肠，素炒茼蒿，紫菜汤。而我的手艺，当然是可以的。

旅游时自己做饭，这也是一绝了。亏了我俩能志同道合。心想事成。

依依不舍下山时，晓笛又说了，下一个长假，我们再设计一个住到老表家中的旅游吧。我也笑了，最好能帮人家干点农活的那种。

和晓笛一起几次远行后，我终于明白：人们行万里路的真正动机不止是要看看风景，而是要把自己从现实中完全地剥离出来。当我们面对另一个自己或几个自己时，我们会深切地体会到，精神旅游，滋养心灵，是付出体力后的最大收获。

别忘了，你要找个不俗的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