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9号

仲春夜晚，在阳台一隅的躺椅中，无心地摇摇簸簸。夏日尚在归途当中，缕缕风清，衣袖渐凉，万般欲念被手边的温茶泡淡。从盆花微晃的枝叶间张望出去，高楼的一扇扇窗户或开或闭，有灯火在默默地燃烧。

人生不多这样的静谧安详，这一刻最容易轰然推开厚重的记忆之门，曝出往昔的深谷。时光在脚步的度量中悄然流去，二十七年走过的生活犹如落在谷底荒芜的小径。一切沉寂如子夜。身后传来理查德·克莱德曼悦耳的钢琴曲，空旷的琴键仿佛敲击在瞬发的情绪上，悠悠地震荡在心的深处……

有风的晚上，月儿穿行在大块大块的云中。独自伫立在人生无名的驿站上，不知岁月隧道的尽头，是否还开着那朵无果花？十年前，当我们稚嫩的心灵过早地植上那朵璀灿的花儿时，你就住在小院9号内，以致那平常的符号竟成为一段铭心刻骨的青春记忆。云烟过眼，或许它早已锈蚀，再回首，不知我还能不能一眼认出？

那时我们用十七八岁的眼睛看世界。小院9号有个小院子，不太高的围墙下栽着许多花草，名字已经记不起了。墙外有户人家，站在门口的洗衣台上，刚好能看见你的寝室。“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惴惴不安地等人家关上门，就强盗一样地跃上台子，扬手将准备好的小石子扔向你的窗户，玻璃上就印出你欣喜的脸庞。然后就绕到屋角等小院9号门响。那一晚，不管月亮还是月黑，不管天晴还是下雨，也不管背后夜色中匆匆的或是悠闲的行人，整个世界就属于两颗冒险而又纯真的心了。1984年去雅安学习，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在干校空荡而幽暗的操场上，竟因为想你而哭了一回。五月份游峨眉山，相约每天给你一封信。山上没有邮电，就随便托一位游人带下山寄。不知是世上好心人多，还是你我前世有缘，居然每封信都寄到了小院9号。你把每封信编上号，阅后用红丝带系起来。曾经这样问过：在哲学中生活是什么滋味呢？但年轻的心灵是没有哲学的。没有哲学的意味，没有成熟的色彩，只有圣洁情感汪洋恣肆。

但你终究没有走出为你遮风挡雨二十年的小院9号，来做我的新娘。记不记得，在冬季，在春天，在夏日，我们同唱美国民歌《科罗拉多河》，唱道“你说秋收后做我的新娘”时，我是如何的衷情满怀！我们缠绵的情愫织成科罗拉多河上悠扬的乐音，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朗照我们波澜起伏的心潮！那时你多么盼望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你进物我两忘的境界，永远有力；有一副坚定的胸膛，永远依偎；有一把大伞蔽护你，永远撑开，不为人在旅途雨疾风骤惊惧；有一颗心伴你走进岁月的深处，永远不舍！

而那时的我脾气暴躁、自负、固执、偏激、粗心、多疑，言而无信，不懂得真正宝贵的爱情需要真正的珍惜。如此反反复复，你美丽的梦就在我太多的年轻的错误中碎了……

从真正意义上说，很少有人一生中的经历是简单的。对残垣断壁般的往事，漠然置之，就平平淡淡依依稀稀终在时光机械的钟摆中湮灭；凝视它，就是一个无处不包含丰富内涵和感悟的生命故事。很多次，仰望天边无意飘过的流云，想到别我之后你不知在作怎样的沉浮；目睹一滴晶莹的水滴坠溅，忆起当年心绪的跌落。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一片被秋风扫下的梧桐叶弯弯曲曲飘飘忽忽地飞过脸颊，感到无奈的重量。渐渐地，品出了当年置身于那个故事中不曾品到的滋味。

终于获知你的情况了。是你来找我到久违的小院9号。你打算同你现在的丈夫离婚，寻求我的帮助。你说，当初你负我使我陷入困境，你有责任帮我摆脱目前的境地。当初你伤害我好深好深，我不会谅解你，只是请你帮助，仅此而已。最后一句话不容置疑。

你陷入怎样的困厄呢：你痛苦而又坚决地离我而去之后，想离开埋葬你青春和爱情的地方。后来在朋友家里认识了一个在西藏工作的金融界同行，你提出对调。他第二天答复你，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交个朋友，这样一举两得。你一心只想远走他乡，于是答应了，两个月后和他结了婚，但你冷冷地正告他，你对男人不感兴趣。婚后，你丈夫对你很殷勤，渐渐地拴住了你冷漠的心。他第一次回来休假后带你坐了十几天长途到西藏的家。你们一起拆信时，无意中拆到他旧好写给他的回信，才知道你丈夫是一个品行卑劣的男人。你万念俱焚，用刀片割腕自杀，又给邻居夺下。那男人不仅不认错，反而给你一顿拳头耳光。你柔弱的心鲜血淋漓，提出离婚，但他唾涎你的美貌，死缠百赖，坚决不允。

你父母住在单位上，把小院9号留给你。你现在是一个孤寂的女人，守着这所孤寂的房子。你什么没有呢？钱、房子、花容月貌、业务能手、先进工作者……但你又什么都没有。你似乎和小院9号有某种契缘，总走不出去，走出去了又回来。

我默默地为你写着离婚起诉书。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响中，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纸烟。把诉状递给你那一瞬间，你没有注意到，我眼镜片后面深藏的双眼中噙满了泪水！

走出小院9号，你没有送我。第二天，我去找了在法院工作的老同学。后来，听说你和那男人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我贤惠的妻子。

人生莫不是好大一堆连环套，对连环，错也连环，无论对与错，谁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