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黑,风大又凉,一个朋友约我陪他去个老地方。
朋友说走着去。有多远?我问他,到哪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是去他从前的女友家。他说有些想她,很想看看那窗口的灯光,听听那熟悉的琴声。他领我走进了一处僻静的住宅区,十分熟练地走往那幢高楼。他仰望着楼上的灯光,悄声说:就是四楼有桔黄色灯光的窗户,也不知在不在。
到了楼梯口,他习惯地在自行车堆里扫视了一遍。上了楼,他突然说:肯定不在。我问他灯不是亮着吗怎么会不在?他说:她常常这样,那灯光是留给我的。
楼道漆黑,我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楼里很静,他深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到了四楼,他径直走到一扇门前,站在那儿犹豫了许久,终于举起手轻轻地敲了又敲:嘣、嘣——嘣、嘣、嘣——屋内没有回音,没有琴声。我说,没人吧,他说到楼下等她一会儿吧。
她能想到你来吗?我陪他站在楼下的路灯下面,他不时仰起脸往上张望。他说,那窗口的灯光一直在他心里点亮着。他掏出一把钥匙和一块破损的琴键:这是她从前给我的钥匙,这是她琴上的键子。
怎么不开门进去呢?不,我们快两年没见面了,我没有资格进去,也不敢进去。
夜风一点点穿透了我们的衣衫,渐渐觉出冷了。楼上窗口仍无改变,灯光依旧,也不见人回来。他讲起他俩的故事——
不仅仅因为音乐他俩才走到了一起,也不单是她飘曳的黑发诱惑了他,她美丽动人,深刻而有个性。她从小就梦想拥有一架钢琴,终于她用心血和汗水换来了一架钢琴,星海牌,紫檀色。她天天把钢琴擦得一尘不染,像她的眼睛一样光亮。他也能从她的琴声里听懂她的心声,那首《梦中婚礼》他几乎每天都让她弹一遍。他说,读她千遍也不厌倦,而她的琴声或激扬悲壮或浅吟低唱,让他心醉沉迷,纵听万遍也不厌倦。他们的爱情之花不顾一切地盛开着。可是后来他们之间有了矛盾和问题。在元旦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他喝醉了。他砸了钢琴,连同她的梦她的情一同砸碎了。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琴健,看着她伤心欲绝地抚摸着创伤满身的钢琴,像母亲心疼地抚摸着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搀起她无力的身躯,她重又坐到琴前,拂去琴上的碎片如泣如诉地弹奏着,他依然听得出,分明还是那首《梦中婚礼》。五音不全的琴声在屋里呜咽着,象刀子一样划过他的心。他的泪滴打在琴上。 没有说再见,没有任何语言,他拿着那块琴健茫然落魄地走了,顶着漫天的大雪走了,齐膝的积雪像那琴键一样惨白、刺眼,直逼得他睁不开眼透不过气来。
日后他们一直不曾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传呼,而他常常在她的楼下踯躇徘徊,但再也没听到过琴声,也没看到过那桔黄色的灯光。
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她与一“款儿”结了婚,不到半年又分了手。去年元旦,他又去了她的楼下,他惊喜地发现,那窗口的灯光依然亮着,温暖如初,他又听到了那醉人的琴声,是的,是那首《梦中婚礼》,那么激越悠扬,音色纯正优美。钢琴又修复了。不知是激动还是陶醉了,他泪如泉涌,不能自已。突然,楼上的琴声如五雷轰顶般向他袭来,击碎了他的心——那琴声里竟始终少了同一个乐音。
讲到这里,他抚摸着那块琴健,如同握住琴声里缺少的那个音符,他告诉我,从此,他听不得琴声,那琴声于他于她都太残忍。
为了那琴声不再残缺把这块琴键送给她吧,我几乎在恳求他,他没有回答。
也许回来了,再上楼看看,他说。屋里仍没有回音,也没有琴声。他还是有节奏地敲了又敲:嘣、嘣、嘣——嘣、嘣——
古往今来,多少人在探究这样的话题——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