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我,对躺在身边的这位异国少女眼睛里的疑惑作了解答:“中国。”
“喔,崇瓜(TRUNG CONG)。”她点了点头,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然后又问我:“广州?”
“No,No。”我说,我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说:“越南。”
“VIET NAM。”她用她本民族惯有的发音纠正我。
我在这个虚拟的圈的上面又画了一个圈,“广西。”
“嗯。”她点头。
我在广西的右面加了一个圈然后说:“广东,广州。”她又点头。
最后我在广西的上面画了一个圈,“贵州。”我指着自己。
“贵州。”她轻声模仿着。
就这样,她知道了我来自于何处,虽然语言不通。
我在夜晚的河内街道上游荡了很久,我已经身处这异国,异人群之中了。摩托车,自行车是这座城市的主人,黄昏下班的时刻它们汇成来去的两道车流,这时它们显然少了,也不再似黄昏时刻那么忙碌,但我横穿街道时仍然左顾右盼,犹犹豫豫,不象当地人那么从容,习以为常。
我努力记住我住宿的宾馆所处的方位,在布满奇怪的越南拼音文字的城市里我没有了说明和标志,容易迷失在这些相似的街道,相似的老旧建筑之中。
嗅到的异国情调淡淡的,而不浓郁,更多是嗅到熟悉的东西:同两广人近似的容貌,沿街的旗楼,从居民区挨得很近的楼房间穿过的小巷,我有置身广州旧市区的感觉。不时能发现中文,越南文如大雪般覆盖了一切,而古老的中文还是如野草一样从雪地一些角落探出头来:旧宅名,老店号,古墓碑,佛寺的对联,挂满在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前的丧殡锦旗。这些中华文化的痕迹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国度古老的根。
一个土黄色的国度,这是我短短的几天所获得的越南印象。他们喜欢在建筑物上涂以这种土黄色,土黄色的建筑在城市,一望无际的三角洲上的稻田间到处矗立。
这土黄色的色彩应该是法国人留给这个国度的,它连同那些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法式建筑一起被留在了这个国度,而历史从这些老房屋之中穿越,离去。如同中国,富起来的人在郊区,乡间修建小洋楼,不同的是,这里的小洋楼都颇具法国情调。
在几十年之前,法国人失去了他们得印度支那。而在更遥远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失去了他们的交趾郡,安南国。
在这热带生长的男人习惯松垮着身子,甚至于撑不起身上的衣裳,让身子绷直和挺拔是寒冷的北方男人的姿式,不属于他们。无尽的形形色色的小店铺挤满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似乎家家户户都在做生意。这经历了太多的战争,苦难和贫穷的民族正努力追寻好日子,在认真地生活。如同中国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情形,新生活刚起步。他们正流行唱“心太软”,用越南语翻唱的。音像店里摆着“还珠格格”的VCD碟,封面是小燕子的笑脸。这没有冬天的南国洋溢着嘈杂,热腾腾的生活,小日子的气息。突然想要加入这里的生活,爱上这里瘦弱,柔柔的,带有稻田气息的女子。
我刚从我生活的那个阴冷的高原,山国里出来,从它那冰冷,漫长,无尽阴郁的冬天里出来。在那里我的世界已经生锈,发霉,我的生活已经被糟踏得不成样子,我自己也参与了对我的生活的糟踏。我怀疑我还能不能好好地过日子,正常地生活。
对于那些纷扰和失去的情感, 我只能不再加以计较,否则我会被忧伤侵蚀得不成样子。我的激情产生于我黑色,犯禁的美学观,它总爱依附在未成年的少女,吸毒的妓女或体现异国情调的女人身上,它注定是一种无常易逝,危险,终究落空的东西。我的激情总被嘲弄和蔑视,也被我自嘲,自己再踏上一脚,让它更龌龊,更符合大家对它的看法。
少女用食指在我的右掌心写了“18”这个数字,我知道了她的年龄。
这座房子同它旁边的几座房子一样朝向大海,海天难辨,都同样是灰茫茫的,泛着浑浊,一副要下雨的景象。右边不远处的海岸上那栋建筑是涂山赌场,主要是中国人在里面游玩,越南人去那里赌博是不允许的。
我用双手比一个她身体的形状,然后竖起大拇指,这是我对她真心的赞美。这种热带女子单薄,娇小却匀称的身材,小小的骨骼十分符合我私人的美学观。
嘴唇滑过她瘦削的肩,滑过她犹如尚未发育好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般的乳房,滑过她纤细的腰肢,平坦的小腹。看她带着热带特征的容颜,嘴唇,她的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探起头来回吻了我的眼睛。
她摇头,把手从我的手中挣脱掉,不让我看,但我已经感触到她的手有些粗糙,同她肌肤的细腻不协调。几秒钟过后,她却拿起我的手,我不曾做过粗重体力活有些女性化的手,摸着,然后点头称赞。
从河内到海防。细雨在海防这座城市里洒落。我不知道我身处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我以所住的宾馆为轴心,绕着圈子在宾馆附近狭窄的街道上闲逛。店里卖香水的女郎,街边坐在小吃摊前的小妹,我向她们的询价和问路是为了接近她们,即使这种接近是短暂,被语言不通所限制了的,我因此而接近了这个国度,接近了如同这个国度的阳光的她们,这阳光照亮了我阴郁的心。
将近北京时间晚上九点,我走进一家酒吧,在显得空荡冷清的酒吧间里挨着吧台坐下,年轻柔美的女老板过来招呼我这第一位客人,我试过了英语,法语和普通话,但我们两人依然不知对方所云。“你识唔识讲白话?”她突然用广东话问我。她说她的广东话是在西贡跟华侨学的,她家在河内,来海防开酒吧有一年了。她说现在还早,客人一般要接近九点钟的时候才来,我才想起来按照越南时间现在是八点。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来,她开始忙着张罗。接着乐队上场演奏,两女一男,三个歌手轮番演唱越南流行歌。其中的一个女歌手的身形让我想起那个少女来,同样的这般瘦削苗条,大概这是越南女子特有的体形吧 。
当一群中国北方的游客进入酒吧,围坐在我旁边时已近北京时间十一点半。我觉得该中止我在这酒吧里,在越南人的聚会和交谈的包围之中孑然一身对这个国度和民族的品味。
稀疏的雨穿过热带的树木,穿过街灯的光照,洒落在此时安静的街道上。一个女人从阴暗的街角钻出来,赶到我的面前说些什么,她的脸藏在圆锥形的越南斗笠之下。见我不懂,她改用广东话说:“阿哥,同阿妹入房XX啦。”我才发现她身后站着一个少女,厚厚的脂粉把愁苦的脸抹得惨白。一路上不时有这种贫贱的野鸡前来纠缠。
第一次进入这个国度,我触摸着这个国度,我只能用它留给我的印象来触摸。铺在沿街的饭馆里的餐桌上的桌布都是暗红的玫瑰色,少女宛如一朵暗红的越南玫瑰,拥着她犹如拥着柔弱而坚韧的越南。我的小腹尚存留着她伏身下来,秀发的垂落和唇舌的触感,这般柔顺,抚慰身体与灵魂,不禁使我感动,恍佛置身爱情。我原是活在情感里面的,经历了太多情感的生起和幻灭,我只是不断地被催老和磨损而已,每次情感的幻灭总伴随着一部分东西的死去,现在我的情感已是游丝柳絮,弄得不成样子了。
她手的粗糙让我这么猜想:这枝越南玫瑰是生长于海边的渔村还是稻田间的农庄?暂且沉醉于这种虚假的温馨之中,犹如梦境一般的不真实的感觉弥漫在这房间里面。走到房间的外面,她靠在阳台上,身后是灰色,浑浊的大海和天空,雾气罩在远处,风起了,就要下雨。
天还没亮就离开了海防,半睡半醒之中穿越广阔平坦的红河三角洲,过了几次渡。渡轮之上我有时身处辛劳,早起卖菜的人群中,女人们习惯头戴圆锥形的越南斗笠,脸蒙着布;有时身处摩托车,自行车车阵中。三角洲上布满稻田,一望无际,稻田间一丛丛的芭蕉树把宽阔的叶片伸向空中,掩映着村庄和坟墓。河流在这三角洲的绿色里蜿蜒淌过,过于平静和安详。
就要离开越南了,在这里的逗留是如此短暂,而此时少女背靠茫茫海天的那幅景象浮现出来,她散发的柔情还存在那里面,仍然如梦境一般的不真实。关于她除了这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偶然相遇又交错而过,好似一个片断在生命里孤悬,不大可能再有下文,叹一口气,仿佛在这国度里爱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