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脉与筋骨争相暴突的双手吃力地叉撑着蜷曲的腰,细小而混浊的眼睛,蓄满了痛苦与祈求,苍白干枯的嘴唇就像被寒霜秋雨漂打过的枯叶,在艰难地扑翕,颤吟……一位老人,一位如一只极度老化而仍在勉强背负着衣裳的旧衣架似的老人,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依靠在院办公室的门口。他显得那样的空洞、干瘪、羸弱不堪,却又十分地不甘与祈望着救助。
人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但能细致鲜明记下的,不多。它仅仅只是很小的、特殊的一部分。然而,正是这一点点定格成一幅幅鲜明的图画,抑或一个个特写镜头,浓缩、串连了人的一生。年前办公室门口的一幕,就是自己的一个人生镜头,不能忘却的。时常里,我不由自主地重阅它,想探究追溯镜头后延伸的故事。前些日子,母亲从老家来了。我问起那位看病的阿公。母亲告诉我,阿公老年病逝了。几年前,他的儿媳妇坐月子死了,儿子外出打工至今不归。如今,只留下一个无爹无娘的小孙女。我黯然,又清清楚楚地忆起了年前阿公到医院求医的情形,更想着了那让我常年里魂牵梦萦的故乡。
西山坡后边的天空,晚霞醉酒样的红,山坡的峰尖尖上,一轮鸡蛋黄一样的夕阳温柔地依傍着,它明晃晃的金线镀亮了母亲手中镰刀,也耀眯了我的眼。山腰间,一条爬满磨牙草的小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带子似地扭着,绕着。预约似的,那些早晨放野在山上的猪羊,沐着夕阳,腆着鼓鼓的冒过背脊的大肚子,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走来。轻昵地唤一声,它们立马就咩咩嗡嗡地回应起来。绒绒的小羊羔,憨憨的小猪崽,连蹦带跳地冲到主人跟前,嗅嗅鞋帮,扯扯裤脚,孩子似地撒欢。
故乡,最朴实、安谧、温馨的一幅画,自己人生记忆中永不泯灭的光亮。我小心地珍藏着,呵护着,牵念着。
终有一天,在心境最黯淡的时候,我跑了回去,又遁坐在那山弯弯里,找峰尖尖上的夕阳。遗憾,那是一个阴暗的天。那整个山弯上下的桐木林,曾是我儿时与伙伴的乐园。几十亩宽的林子,黑得发亮的沃土。春天里,满山遍野的野葱,乌黑葱茏,清香扑鼻;秋季到时,松软的土旮旯里睡卧着一窝一窝的狗屎瓜,金黄金黄的,就像神话里的金鸭蛋。而今,放眼尽是荒芜。齐腰高的黄茅草在秋风里飒飒地响,寥落无几的落叶桐木形影相吊地默立着。偶尔有几块重新开垦的庄稼地,七零八落混在里面,特别地刺眼,就如一个开始零星掉发的秃子。母亲说,这片桐木林联产承包后分给了五六家人。近几年,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去了,村里留下的几乎都是老弱孺小,别说山地,就是稻田也有不少荒种的。一个个怀揣着比糯米甜酒还沁甜的希望,山里的年轻人梦想能在山外的世界挣一席之地,发一点小财,娶一房漂亮的媳妇,孝敬孝敬爹娘。但是,没有几家启发的,倒有不少欠了债。有些人回来,换了人似的,又懒又赌,甚至干起偷鸡摸狗的营生。山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没了。猪牛羊是万不能象过去那样无人看管地放野在山上了。八十年代末造的上百亩林,也时常地被人偷砍。村人无奈,只好含着泪将正在乘势茁壮的林木大片大片地砍了。
我实在惊噩了。我的老家虽不富裕,但村人从来都是很端正骨气的。
我的故乡变了。村西边那户人家的房子倒塌了。听说,几年前与丈夫一块去打工的妻子另嫁人了。村东头那户的男主人外出十年,杳无音讯。老婆拖着三个孩子,在家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盼望着,失望着,又希望着。据说,有一次老婆见丈夫用黑乎乎的手往锅里抓饭菜吃,两个眼睛瞪得象铜玲,发着狼一样的饿光。老婆死命地唤他,拽他,始终不应。遂痛哭,醒,是梦。圆梦人说,丈夫已成饿死鬼。从此,老婆在院子周围载了一圈刺荆苗。如今,荆苗已长成了密不见缝高过两人头的荆棘墙了。春天里,茂叶深刺间开满了猩红的荆棘花。
常常的,我有种想法,觉着:“人生一世,从生到死,就是一个身心被解剖、噬蚀的过程。父母养下一个好端端的人,一日日地被生活的刀子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地翻搅、切割。或许,支解的程序部位不同,快慢进度不一,但最终都只会剩下一副空骨骼。因此,无论人生的路如何,都不该有什么怨尤的。”只是,假如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精神家园里还能始终地保留一点美好、一点光亮,我们的日子就会有劲头。在希望里接受解剖与啃噬,会少些苦痛,多些安慰的。我的故乡能经受住社会变迁的各种考验与挑战么?
最近,我在城郊征了两分地,建了一座小小的私人宅院。在建大门时,师傅在大门的横梁上留下一个匾额,要我自己题词。我不假思索地决定,命名“梓园”。朋友问我何意。我说,梓,故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