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我睁大眼睛，看着。

天空一片混沌，非晴非阴，偶尔还洒落一些似雨的东西，把好端端的道路弄得湿漉漉的，踩上去叫人感觉腻味。

我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身上的装饰没有了风度，裸露出一股寒酸，向世人展示着一个穷人的风景。

太阳在当头时隐时现，不时变换着迷茫与光明的脸色，挑逗着我的一双疲倦的脚步还要似不疲倦般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不记得时光的流失有多少，只顾着走着，有时也静下来四下看看，这时就不难发现我脸上有鲜明的重重疑虑，这是我的真心。

身后的几个村庄越来越模糊了，路的前头是什么我看不清楚。也许这是最好的，假如前面的一切令我一目了然，我将不会再有涉足的欲望！

在闲暇之时，我便开始回想一些往事，想起曾经听到和看到的百灵鸟、夜莺、孔雀和松鼠们的鸣唱和跳跃，它们善良地向我表示着同情和关爱。这些对我很重要，让我在疲倦中感受到了鼓舞和慰籍，也成了我生命中美好的收获。

当然，我也曾受到过蛇、耗子、狐狸及狼们的鄙视与幸灾乐祸。我想这不足为怪，在这种天气里以及还有良莠掺杂的土地上碰上这类事情应该很正常，尤其是针对像我这样不完整的人。

我经常对自己说，要淡忘不开心的，要牢记开心的，这样我才能不停地往前走。

我有一块自由自在的田野，四周没有围墙，也没有许多的树木和庄稼，我可以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荡。这些也许有人羡慕，也许羡慕得很真诚，但是，当我穿越一个个如同黑洞的夜晚时我知道了我的渴望，那是一个充满嘈杂的庄园。

只是我不知道那座庄园在什么地方，门是冲哪个方向开的。

一天天过去了，没有季节，我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之中。

忽然有一天，我在一个名叫厄运湾的地方遇到了她，一个黑发飘飘的女孩。女孩的眼睛十分明亮，就像我记忆中夏夜的月亮。她的面颊上有一对迷人的酒窝，里面蓄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呈现着令人少见的凄婉惨淡的美。

四下无人，她怎么来到这个地方？是迷路了还是像我一样路经此处？

她看了我一眼，开始用同样疑惑的目光打量我。我们似乎有某种相同的缘由，一时却又不能过于明白。

我走近她，问她的姓名，她说叫方。不是方向的方，是四方的方，象征着一个世界。

我离开她，忘记了告诉她我的名字，我有些后悔。既然能相遇就说明彼此间有一份缘，我不应该匆忙走开，应该告诉她我是一个猎人。不，也许是一个庄稼人，或许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天上坠下的一颗流星。我应该告诉她我叫星。我没有停下脚步，却忘记了要去干什么。是去找一个季节呢还是去找一个人呢？

我的脚步有点乱了，越来越慢，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身后像有一道目光拽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着她，并走向她。

我对她说我叫“星”。其实我告诉她名字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我是想看她的脸，看她脸上的两颗泪珠。蓦然间我感觉到那两颗泪珠是那么的奇特，就像是一条缰绳，而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头牲口，被缰绳拴着无法离去。

我长时间注视着方脸上的泪珠，我看出挂在方的脸上很不谐调，泪珠虽像水晶般晶莹剔透，但那并不是一件美丽的饰品，而是一种心灵上的重负。我想为她摘掉，让她的容颜恢复自然，她一定会更美更动人。

我本能地伸过手去，可刹那间我看见了一条大河，翻滚着粼粼波光横隔在我和方的中间，顿时，我和方的距离拉远了，我无法靠近她。

我惊骇得一时不知所措。

这是为什么？是某些人的预谋还是天意？这是条什么河？我开始不安起来，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没有人告诉我，一片苍茫混沌的景象中只有我和方两人。我问方，方更是茫然地摇着头。

“啊――”我歇斯底里地冲天呐喊，我以此来发泄心中的困惑和不满，同时也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要有人听到我的叫喊就会有人过来，因为我的声音有点像遇见狼的孩子的哭声。

果然走过来一个人，是位额头上写着“老者”的老人。老人满头银丝，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藏着丰富的阅历和忠厚的仁慈。他告诉我这条河叫“苦恼”。因为水是苦的，只要沾染上这河水就会感到痛苦。

我心头隐隐生起了一股痛苦。

河对面的方兀自站立着，一脸忧伤焦灼的神色，像在寻找着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一副单薄的身影像一座孤山一样在我眼前放大，并死死地压住我的心。

隔着河，我还是伸出了不自量力的长长的手臂，越过河的上空，用指尖勉强为方摘掉了一颗泪珠。可是，还没等我的手臂收回来，被摘掉的泪珠又神奇般地长了出来。我叹了口气，明白要想断绝她的泪珠除非我涉河而过，成为她永久擦泪的人。

要过河就得有座桥。

我四下望望，满眼除了几根稀疏的秸秆便是一堆堆黄沙，没有能架桥的东西。为了方，我决定去找一座桥。我让方等着，我奔向了有人的村庄。

村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说一座桥要很多钱。我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数了数，再去掏，口袋被掏了一个洞，却只有两个铜板，我沮丧地躺在地上。

光线一点一点变暗，我意识到天快黑了，应该马上行动，可我身上没有力气，只好依旧躺着。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昨天，一会儿又是前天，所碰到的一个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孩在我眼前闪现。她们都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生火做饭？这时我看见一个个女性的面孔正从我身边经过，有的还向我发出挑逗的媚眼。我真想伸手拉住一个，让她住下来，我肚子早就饿了，想吃一个女人做的饭。有一个系着花围裙的女人径直向我走来，她喊着我的名字，说是来找我的。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世故”，一个女人叫这么俗气的名字叫我反感。我看见她张开双臂向我扑来，我怕被套住，惊恐地跳将起来，逃走了。

我终于又走回了方的面前。我看见那条河更加汹涌，波浪翻卷着像只怪兽，人掉进去很快就被吞没了。

方在那边无奈地刨着泥土，她正在准备来年的播种。她看见我并没有异样的举动，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和悲伤。

我心烦意乱。

在这片看似平坦的地方原本是不应该有河的，是谁挖了这条河呢？还因为这条河才使一些无辜者受到痛苦的折磨，却又有苦难言。这是天理吗？许多时候，上帝总在制造这样的似有理而实属无理的“天理”，让弱者无奈。呜呼哀哉！

方不时望望我，轻启朱唇喃喃发出只有我才能听懂的声音表达着一份渴望。方的黑发依旧飘飘，容貌依旧凄美。我感到发作了什么病，头昏眼花，方的形象开始变得迷离和恍惚。我好像看见方并不是孤独的，有一个身长四臂的人走向她，拉住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用热吻吻干了方脸上的泪……也许这一幕就要出现了，也许不是今夜，是明天，当太阳刚一出来，我就能看见那情景了。我的心掠过一阵宽慰的刺痛。我揉揉眼，欲转身离去，猛然发现那个人的另一双手又抱住了一个妖冶的女人，我惊叫一声，一切的景象都消失了，方依然是一副孤单无助的身影。我开始很强烈地为方担心。

“星――”方在心里叫我，我听到了。方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心灵深处。我再次决定造一座桥，不管有多么艰难，我一定用尽全部的能量来完成这个心愿，决不让方失望。

我又走向了熙熙攘攘的村庄。方在背后大声说：“我等你――”。方的声音使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很久没这样流泪了，泪水让我心里幸福。

我在村里像和尚化缘一样筹措造桥的材料。

方开始喂养鸽子。方一向不擅长养鸽子，因为是我喜欢她才这样做。方每隔几天就放飞一只鸽子给我，有白的，有粉的，有花的等等，每只鸽子都令我赏心悦目。我喜欢她的鸽子不仅能从中获取快乐，还能掌握方的准确消息和动向，以及距离。如果得不到方的鸽子我就非常失落和担心，就无法专心做我的事情。

我把方放飞的鸽子小心地圈在一只大笼子里，它们很安静地挤在一起，任凭时间把它们变成永久的纪念。

为了回应方，我也不时孵化出一批批鸽子送给方。

这期间，岁月四季分明，我的日子很快活。

有一天，那位“老者”老人再次走到我面前，用他智慧的手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年轻人，河太宽，你的气力不够，还是算了吧。”

老人的话令我恼怒。我一向反感小瞧我的人，他们不是把我看扁了就是把我看透了，但无疑对我的自尊都是一种伤害。我愤怒了，大声对老人说：“我宁死也要这样做！”

老人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悲悯，叹口气，走了。于是，所有知道我意图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两年过去了，我终于弄出了一座桥，虽然十分简陋，但足支撑瘦小的我度过河去。我迫不及待地把桥架在“苦恼”的河上，然后像一位春风得意的王子，很自豪地准备过河。这时我才发现方已经走远了。风很大，她是被风刮走的。她被刮到了一个像别墅一样的房子跟前，里面有一个正等待的男人。

方很不情愿，可是风太大了，风刮断了她满眼的眷恋。我张开嘴，绝望地呼喊着方的名字，方还是没能停住她的脚步。

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平静地回转身。我的桥还在，河却没有了。方走后“苦恼”的河也就消失了。我不再流泪，也不再激动，胸腔里的那颗心被方带走了，我无法知道方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是我送给方的最后一件礼物。

我守着一堆方给我的鸽子，感受着刻骨铭心的空洞。

秋季过去了，满眼的秋色如一道闪电稍纵即逝，致使我来不及分辨出秋的色彩便又是满眼枯黄了，如同一片黄土地。也许这景象就是一片黄土地，可惜没有长出庄稼，甚至连一些茅草也没留下，只剩下一些纵横交错、沟沟坎坎的纹路寓意着什么。

冬天就这样来了。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踏着苍凉的小路，佝偻着身子，像一位“老者”一样，走向了冬天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