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贵鞠着腰,举着瓦刀,站在平房顶砌砖。初春的阳光照在他的黑色棉袄上,好像有团火在心中疯烧,黄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皱巴巴的额头滚下来。他的脸色呈猪肝色,手时不时地抖动着。毕竟已是七十朝上的人了,这重体力活已多年不干,光频繁地弯腰都能把他的老腰累折。看看墙已砌过大腿,他抬头问:“行了吧?”
黑三半躺在晃椅上摇来摇去,听到刘老贵的声音才睁开眼,看了看墙的高度说:“不行,接着砌,这高度你还能翻过来!”
刘老贵气得浑身发抖,只好又操起了瓦刀,“咣咣”使劲敲了两下,好像要把仇恨都顺着瓦刀散发出来。
“老浑蛋,你敲给谁听呢?”黑三杀气腾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刘老贵的鼻子骂:“我看你是威风惯了,你想着你还是生产队长?想敲谁就敲谁呀?”
刘老贵觉得鼻子都出烟来了,心想咋跟龟孙住了邻居呢?!哎,也怪自已,为什么偏要偷了他家房顶上晒的黄豆呢?惹这恶棍干什么!想自已年青的时候是生产队队长,还没搞承包,队里人谁敢犯犯犟!哪个人不是他指着鼻子骂出来的?大家都吃不饱的时候,趁着天黑,他把队里的粮食一袋袋的往自已家背,就是被人看见了,谁还敢放个屁?别人都给他取外号叫“日本”,在杨柳桥村,他可是一手遮天的人,谁知这时候竟被这恶棍欺侮着来砌砖,就算是偷了他家的黄豆,也用不着用这法子来打他的脸,这口气如何能咽!
刘老贵越想越气,血气上行,突然间就两眼一黑,栽到地上。
黑三一看也慌了神,冲着刘老贵家叫:“快来看看,你家刘老贵是不是犯病了?”
刘老贵的老婆拄着拐杖从楼梯上来,一看见老头子躺在地上,马上大哭起来,叫黑三说:“快用你手机给我儿子打电话!”
黑三只好给刘老贵的儿子打电话说:“快来看看,你爹病倒了!”
毕竟,黑三也不想出人命。
一会儿,刘老贵的儿子来了,七手八脚把刘老贵抬到车上,倒没听他儿子说什么,可能是觉得他爹偷了人家东西,本身不是光彩事,也不想张扬,再说,凭他黑三的势力,量他们也不敢吱声!
金富从门口走过,看见刘老贵家乱哄哄的,问黑三:“黑哥,这是咋回事?”
黑三说:“这老东西当贼当惯了,偷我家豆子,我叫他在两家房子中间砌砖,不想就晕了。”
金富说:“黑哥,你也太不挑时候了,不是兄弟说你,马上就要选村长了,维持人比得罪人要好,这节骨眼上。”
“不差他那几票!”黑三说,又转头问金富:“有事吗?”
金富说:“昨晚看电视了没有?青江上电视了,是个专题报道,说他那养殖厂的猪远销上海,成为当地的龙头,县里也列为重点保护单位。
“这小子,会吹!”黑三“噗”地吐了一口烟圈:“毬,他就靠这跟我竞选村长?”
“还有呢,”金富靠近黑三,用手半遮着嘴,怕跑了风,说:“他那一担挑当了乡派出所所长了。”
黑三半天没啃声,可能这句话击到了他的痛处。
“晚上把我们这帮竞选班子招集一下,叫你家水莲准备几个菜。”黑三说。
二
夕阳褪去了最后一丝残红,夜雾悄悄地爬上来,杨柳桥村边的柳树渐渐笼罩在一层青烟里。农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撒欢的狼狗冲着天边狂咬一阵,看见对面跑过来一只漂亮的异性,就掉转头,嗅着母狗的屁股恋恋不舍地疯跑。
金富家阔绰的小洋楼里灯火通明,不时传出酒杯的磕碰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我都不信,我们执政党还搞不过在野党!黑哥的心只管装到肚子里,这村长的金交椅从来就不认别人!”二狗子瞪着血红的眼说:“搞急了,还像上次一样,兄弟马上去把青江那小子给你抓来!吓死他,看他还有胆竞选!”
“今年可不比上次了,”金富缓缓放下酒杯,说:“你以为你能把青江像上次那对手一样提来?”
“金哥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二狗子啪地一巴掌拍到酒桌上。
“不是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青江家的大儿子,大强已经从少林武校回来了,还带来一帮楞头青?”
“那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怕?”二狗子话虽这么说,气势倒也上去了不少:“我说,金哥,你为什么老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不是我说你,这些年,我们跟着黑哥吃香喝辣的,不是黑哥,你这小洋楼能盖起来,别说这了,就连你那白灰厂也早改性别人了。”
“这还用你来教训我?”金富怒道。
金富的老婆水莲端了盘菜上来,打圆场说:“好了,都是自已人,商量着办,别着急上火,”又冲着二狗子说:“别老跟你哥瞪你那狗眼了,他胆小着呢!”
一桌人都笑。
水莲细细长长的眼瞟了一下黑三,黑三顿觉骨头酥软了,心想,这狐媚子,看我一会儿咋收拾你。
水莲扭着柳条样的腰向里屋走,胸前的小山像鼓槌一样抖个不停,黑三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富看了,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快。提醒黑三说:“黑哥,你说咋办吧。”
“啊,”黑三从美滋滋的梦中惊醒,咳嗽一声,定定神说:“上一次我们的成功,都是刚柔并用,一方面把对手弄来,杀杀他的威风,那小子胆小怕事,不中用。这回的青江不同了,这办法可能行不通。”
金富说:“这回还要从村民着手,民心所向决定票数的多少。”
黑三点点头。说:“上一次,我们在最后关头,承诺只要选上村长,村里每人先发10块钱,这起了决定性作用。村民们关心什么?关心钱的多少,只要给他们点好处,谁当村长还不是一样的?”
“那今年准备发什么?”二狗子问。
“明天晚上,先叫会计提十万块钱出来,买成烟和酒,出动三辆车,挨家送礼!”黑三猛地把烟摔到地上,用脚碾的稀烂。
“对,看青江那小子到底有多少钱,让他拿自已的钱来与我们拼吧!叫他不死也脱层皮!”二狗子说;“明天几点送?”
“晚一点吧,九点半以后。”黑三说:“就这了,没事都散了吧,我还要跟金富再喝两杯。”
那些人意会,一个个都走了。
“金富呀,这些年,你跟着我没让你受什么委屈吧?”黑三呷一口酒,意味深长地问。
“看黑哥说的,要不是黑哥,就凭我家金富那点本事,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呢!”水莲推推金富,说是不是呀。
金富说是呀,弟弟的一切都是哥哥带来的。喝,干!
连着三大杯下去,金富的头就搭拉到椅子后边去了,眼角含着几滴亮晶晶的东西。
水莲和黑三把金富抬到主卧室床上。
黑三的手一下子抓住水莲的乳房。
“你轻点嘛,把人家都弄疼了。”水莲的腰像蛇一样缠住黑三,娇声娇气地呻吟道。
“你黑哥不会轻,只会来猛的,小妖精,看我不弄死你!”
里屋传出猛烈的撞击声和水莲低声的尖叫!
另一个屋里,金富的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狠抽了自已一巴掌:“真他妈是大头鬼!”
黑三发泻完了,穿上裤子匆匆出了金富家门。
金富一把揪住水莲的头发,往被子上猛撞,一边骂:“你他妈就会给老子戴绿帽子,我打死你!”
“不用你打,我自已死了干净!”水莲说着就要往墙上撞。
金富一把抱过水莲,呜呜地哭了。
水莲哭着说:“自已没本事,还要怪别人,有本事你盖过黑三去!”
“你以为他真的能做一辈子霸王?这回说不定村长的帽子就会掉。”
“他不当村长了,你就好过了吗,要是青江上来不先收了你的白灰厂!那是杨柳村的,还让你一人说了算?”水莲骂道。
金富想想水莲说的绝对有理,这些年,也就是靠着白灰厂,他发了一笔横财。反过来想想,如果这次黑三这恶棍倒了,青江一上台,肯定要收回厂子,能不能有个万全这策,不管谁上台自已都能稳坐钓鱼台?对,有了,如果他两边建功,不管谁上台自已都是功臣,不过,这事要做的密不透风,表面上他还要跟黑三维持最亲密的关系!
金富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心想事不宜迟。他匆匆穿了外套,晃晃悠悠出了门。
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几声尖利的狗叫和着呼呼的风声。
青江家人早睡了,大强住在最前面,听到动静也出来了,问:“谁呀?”
“是我!”金富压低了声音说:“你金富叔,有要紧事,要见你爸。”
大强开了门。
三
黑夜像个大麻袋,把整个杨柳村都装了进去,柳梢头挂着晕黄的月牙,勉强勾勒出房子与树的轮廓。虽然钟表的指针才指到十点钟,却像更深夜半。庄户人家的夜比较长,因为没有夜生活,看一会无聊的电视局,就早早上床抱住女人滑溜温热的身体睡了。四周静悄悄的,狗也趴在窝里发出均匀的鼻息,偶尔听到点响动,胡乱吠上两声,表示还在值夜。谁家的孩子发出“咯哇咯哇”的哭声,和着池塘里的蛙鼓,女人拍拍孩子,发出梦呓般的呜呜声。
从村东边射来两道强烈的光线,接着有大汽车小心翼翼的响声,好像怕惊醒沉睡的夜。不明真相的狗竞相冲着亮光狂吠起来。汽车走到街头就停了下来。熄了灯。从驾驶室下来四条黑影,手里抱着东西,走到一家门口,停下来,有轻轻的啪门声传来。
这时从街中间一棵柳树的阴影下突然窜出五六条黑影,冲着那四个人直冲过去。那四条影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趴到地上。“谁?你是谁?你他妈想做什么?”趴到地上的人杀猪似的喊叫。
“就是来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想搞贿选,没门!”
“谁搞贿选了?”地下人还嘴硬。
“看看你们车上都装了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呀你?”
这时又有两辆车快速冲过来,从车上跳下几个人,大喊一声:“都住手,我们是派出所的!”
地上的人的胳膊反扭着,被那几个人拽起来。
家家户户的灯在几分钟内全亮了,照得街上也亮了好多,不断有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村民从迷迷糊糊的梦里惊醒,随便披着衣服站在街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看清了,被反着胳膊的是黑三,二狗子,金富等一伙四个人。占上风是的大强兄弟几个。
“哟,这大强能扭过黑三和二狗子,谁不知道这黑三和二狗子是小武松,豹子头。可是不简单!”有村民在一边小声说。
“人家大强那是正宗少林功夫,再来几个也不怕!”
“赶明儿我那娃初中毕业了,我也送到少林寺去。”
……
“统统都带走,打架斗殴。”为首的胖警察拍拍手说。
四
已是阳春三月天,太阳晒在背上已有几分威力。黑三办完事,走了村外的柳杨河畔,不知是心烦,还是不适应这春日的暖阳,手心里都渍出了汗。
上次竞选,因为那天晚上被抓个行贿现行,第二天乡里竞选委员会就来了,罢免了他的竞选资格,白白地送了个村长给青江。这混蛋青江,仰仗着一担挑是派出所长公报私仇,算什么东西!
但也许不是别人的错,他转念又想,可能是自已老了,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早到了淡出江湖的年纪。他看看翻着浪花的杨柳河,心想,也许,自已就像河里的一朵浪花一样,被后面的浪花一个浪头打得没有了影。是不是属于自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呢?
他想起了刘老贵,那个大生产队时耀武扬威的人物,如今已老朽,不是也对他畏惧有加,敢怒不敢言吗?如果是大生产时,他会被自已逼着砌砖吗?别说给自已砌砖,就是自已给他砌砖恐怕也要在他的喝斥下忍气吞声。
想一二十岁时,凭着铁骨铮铮,英雄气概,他顺着这杨柳河打了二十里,真是威镇杨柳河,当地人提起他黑三,哪个不晓。
在他之前,水泥厂的运输是零散的,谁有车都可以拉。他黑三来了,别人都吓得不敢跟他分这块肥肉了,只有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他三下五除二就摆治了。如今,一个小小的杨柳桥村,竞还有他黑三摆不平的事!自从自已下了台,村里人的眼神都少了一半的热情,就连水莲,也变得有点冷气森森了。不是时代变了,就是自已老了。
路两边田野里,黄黄的油菜花,白白地杏花,粉粉的桃花,赶趟儿似的,一拨一拨地开,黄花败了白花开,也或者是白花开了,黄花就败了,说不清楚,反正有哪一个能开尽整个春天呢?
黑三正想着呢,忽听一声尖利的鸟叫,“喳——”地从头顶过去了,他刚抬抬头,就有一滴粘稠的液体落到脸上,他摸一把:“妈的,真是倒霉了放屁都会砸了脚后跟,过只鸟都往脸上拉屎!”
他正骂得起劲,忽听身后有车声。扭头一看,咦,这不是自已水泥厂里拉水泥的大车吗,不拉水泥,跑到这条路上做什么?
他把脖子伸长了,往驾驶室里看,不是自已的司机小张,是个不认识的人在开着车,里边还坐着好几个人。并且看见他也没有停的意思。
他在路边伸出手,示意停车。车“吱呀”一声刹住了。
“下来!谁叫你们开得车?”黑三看里面坐得是几个陌生的男青年,随即怒吼起来。
“你凶什么?我们想开就开,你管得着?”
“这是我的车!”黑三怒目圆睁:“我是黑三!”
“妈妈的,管你黑三白三,你说是你的车,你叫叫它,看它答应不答应。”车上的一群人好像并不知道他黑三的大名,一起哈哈大笑。
“妈的,不知死活的东西。”黑三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司机的领子往下拽。
上面的人站得高,飞起一脚,正踢到黑三肚子上,黑三一下子骨碌下来,头重重地磕到一块小石头上。在着地的一刻,他似乎听到一阵哄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时,路上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他摸摸头后面,鼓起一个大大的包。
今天真晦气,肯定是司机把车随便给别人开了,回去就开除他,娘的!还有,那群孩子竟然不知他黑三的大名了,如果问他们爹妈,谁敢不知?
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刘老贵歪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两只浑浊的老眼漠然而空洞。上次晕倒后,高血压就引发了脑溢血,不会说话,并且半边身子都不会活动了。
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刘老贵也挺可怜的。
(待续)
(接上篇)、五
“爸,快来。”黑三一扭头,看见儿子小虎流了一鼻子血,正没命地朝这边跑来。后面追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提着粗粗的棍子:“今天不打死你!”那男孩喊着。
黑三冲过去,老鹰拎小鸡似的揪住那男孩,问:“你干啥呢?”说着就往自家拖。男孩挣扎着去踢咬黑三,却不是黑三对手。
黑三把男孩拖回家,反身扭了双手,问儿子:“他打你干啥?”
儿子擦擦鼻子上的血说:“他说他感冒了,让所有人关窗户,我正写作业没听见,他上来就冲我鼻子打了一拳。”
黑三问:“是不是这回事?”
男孩拿凶狠的眼神瞪着他,:“咋了?”
黑三骂道:“奶臭不干,还霸道哩,看我咋教训你!”又扭住那男孩胳膊,冲他儿子:“过来,揍他!”
小虎迟迟疑疑站着,不敢动:“爸,算了。”
“没出息的东西!”黑三眼瞪得像铜铃:“过来!”
儿子看看黑三,又看看那男孩复仇的眼,他在用眼睛说,你今天敢动我,看我能饶了你?
小虎突然跑到屋里去了,躲着不出来。
黑三气急了,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萎瓜?“又松了那男孩手,踢了两脚:“滚,以后再欺侮小虎,黄子给你挤出来!”
男孩咬咬牙说:“你等着!”
过了一二十分钟,有擂鼓似的敲门声:“开门,开门”好像有一群人。小虎跑出来说:“爸,别开。”黑三站在房顶上往下看,见门口集了十来个半不大的孩子,为首的是那个男孩,拿着菜刀,砍刀,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妈的,这帮小兽生!”
他也不敢开门,知道刚长起来这帮孩子下手没轻重,从来不计后果,就是拿刀砍了他,也不到服刑的年纪,等于他白白送了命。
“比老子当年还狠,还横!”
撞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惊动了街上的人,跑到那些孩子家里说,不好了,你家孩子拿着刀要砍人哩。大人一个个跑来,扭住自家孩子大声训斥着走了。门前逐渐静下来。
黑三就是想不通,自已英雄了半生,小虎咋就没继承他一点呢?这将来还不是个受气包!在农村,没见过几个受气包能发达的。
他想起他小时候,老爹总是跟他说:“要是有人欺侮你,你就跟他打,打伤了别人咱赔他钱,别让别人把你打下去了!”就是在这种教育下,他弟兄几个如龙似虎,成为一群孩子的王,他带着那帮人,打了杨柳河上下二十里,要不是老爹那套教育,他如何能吃香喝辣。这些年,在农村,冤死不告官,谁的家族势力大,谁的拳头硬,谁就容易发达。就说他娘的青江,要不是仗着儿子那套硬功夫,早就被老子揪来吓个半死,他有什么能耐当村长?他青江的儿子能上少林武校,我儿子咋就不可以?
“对,这学期结束也叫小虎去少林。在农村,当了秀才又咋样,还不是一样窝囊,一样是受气包?”黑三打定了主义。
“黑哥,大白天关着门干啥?”金富在底下叫。这金富,自从自已下了台,和水莲一样都对我冷鼻子冷眼的,今天又来干啥?黑三想。
黑三开了门,金富神秘兮兮地说:“借一步说话。”两人进了屋。
“黑哥,我可是听说村里要收回白灰厂,还有水泥厂的运输权。”金富压低声音说。
话说金富那晚向青江告了密,抓住了黑三贿选,原以为青江上台他这功臣会得到嘉奖,至少能保住白灰厂的实权,不想这青江喂不熟,上台不久就要连他一块开刀。金富好生后悔,想来想去,还是跟着黑三粘在一起有实惠。一听到村里要收回厂子,他就找黑三商量对策了。
“这不是成心断我们这帮人的财路吗?”
“不是是毬。”金富附和着。
“去叫叫二狗子那帮兄弟。”黑三说。
“黑哥,你是不是想……”
“妈的,他青江不让咱活了,把事做得忒绝,老子也不是吃素的。”黑三哗地抽出了明晃晃的砍刀。“噗”一声砍掉了桌子角。吓得桌子下的狼狗夹起尾巴嗖地一下窜出老远,瞪着惊恐的狗眼“将将”地叫个不停。
六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轮满月悄悄爬上了柳梢头。从柳叶间隙里透下婆婆娑娑的清辉。河水撞击着水里的卵石,发出清越的钟磬之声。池塘里的鱼儿把乳白的月色当成了一池清水。时不时跃出来一下,响声惊醒了青蛙,呱呱地在一边喝采。
青江独自走在杨柳河堤上。他刚从张大叔的养猪厂回来。张大叔的猪无缘无故地拉稀,叫他去看看,他看了看,倒没什么大毛病,是卫生状况不好,乳猪吃了地上的脏东西所至。他建议张大叔赶紧买几张产床,问题就解决了。
自从他上了台,以他为龙头,村里养猪户大副增加,县里电视台扛着摄像机跑来了好多趟,杨柳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养殖村。做为配套,村里成立了兽医站,及时为养殖户无偿服务。
青江自已呢,这些年养猪是远近闻名的“猪司令”,钱已赚得盆满钵满。人富了想做什么?想帮大家做点事,从小处说是积善,从大处说是实现人生价值。他图什么,无非是想扭转一下杨柳村的阴风邪气,看到乡亲们在自已的带动下一步步走向富裕,那时,他青江总算没白活一回。那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成熟感!
青江正在堤上东想西想,听到后面有车响,回头一看,是黑三的白面包车。
面包车开到他身边猛地刹住了。
车里跳出几只鹰爪似的手,几下子把他拽进了车里,一根粗粗的麻绳从他胸前绕了几圈,把他的胳膊手捆到一起。
“黑三,有话说话,你跟我来这套,到底想唱哪一出?”青江说。
“想唱哪一出?《水浒》!我们是被你逼上梁山了!”黑三发狠道。
面包车继续向前开,走到河边的一条岔口停下来,车上人下来,七手八脚把青江拖到河边。
二狗子掂着亮晃晃的砍刀,指着青江的鼻子,杀气腾腾地说:“青江,你是不是想收回各厂的运输?”
“是要收回,但有一点你错了,不是我想收回,而是村委会和村民想收回。”青江说。
“少来这一套,当谁比你傻?村委会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黑三抓住青江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推,青江趔趄了几步,站住:“这就是咱俩的不同了。黑三,你那时是一人说了算,现在重大事都要村委会每个人发言表态,过半数才行成决意。”
“别绕弯子,我现在就问你,你总是跟我过不去,先是跟我搞对立,搞竞选,上了台就要收回我们的运输权,告诉你青江,别把事做得太绝!”
“我并没有跟你对着干的意思,”青江反驳道:“搞竞选,本身就是差额,我不参与,也自会有别人,至于你说的运输权……”
“运输权一向都是我们的,这谁不知道?”二狗子横着眼,月光下狼一样冒着摄取的绿光。
“还有,我那白灰厂,你一上来就要收回村里,我没有对不起你什么吧?”金富只差没说:“要不是我通风,你能当上村长?”
“水泥厂的运输本来就是村里的,这些年,只有黑三和二狗子的车跑,你们用拳头搞垄断。按说也该知足了。现在村里负担很大,水利,修路,还要照顾孤寡老人,每个月要按时发放生活费,这些钱从哪里来?所以村里组织了车队,每个司机都有不少的提成,如果愿意,二狗子和黑三都可以加入车队,村里欢迎呀。至于金富说的白灰厂,”青江顿了顿看着金富说:“白灰厂承包给你这些年,你每年交了多少承包费?一半都没有!现在承包合同已到期,村里有权收回,别忘了,所有权是村里的!”青江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月光下,只有杨柳河哗哗的水声和四面起起伏伏的蛙鼓。
“青江,我劝你不要太死心眼,于人方便,已也方便,你放我们一马,咱井水不犯河水。”金富道:“不然,今天,你也会很麻烦!”
“要是死不悔改,哼,今晚上给你泡到河里喂鱼!”二狗子上前狠狠地踹了青江一脚,青江痛苦地坐在了地上,干吐了几口。
“给你十分钟考虑时间,”黑三吐一口烟圈,发出最后通蹀:“你今晚回不去,过几天,下游的人们会发现你的尸体,到时候,人们都会知道你失足落水。”
又静了下来,四周除了水声,蛙声,远处好像还有汽车的呜呜声。
“……”
“想好了没有?”过了一会儿,黑三问。
青江说:“我已经说了,这是村委会的决意,不是我一人拍脑子拍出来了。”
“我看这小子是煮烂的鸭子,嘴硬得很。扔河里算了。”二狗子说。
眼看这些人七手八脚就要把青江往河里扔,突然,苇子后面有人大吼:“住手,都举起手来!”
黑三们回头看,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警察,举着黑洞洞的枪,还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是大强和他的几个兄弟。
原来青江的老婆看天黑了还不见男人回,想着张大叔的猪可能是出了大问题,一路来看,听张大叔说,青江回了。女人就顺着堤回家,先是看见远处河边白色的面包车,过去一看,是黑三的,车上没有人,再往里边走,在苇子这边,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心想一个女人家身单力薄,就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大强一个箭步窜上去,一脚踢了二狗子的手腕,二狗子的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黑三一伙三下五除二就被控制了。
为首的胖警察是所长,大强的姨夫,挥挥手说,带走。
青江的老婆看着青江,哇地哭出了声。
青江冲着一担挑说:“放了他们吧,我不想把这事弄大了。”
所长说:“想当东郭先生呀?你这是法制观念淡薄!“
青江说:“算了,不管咋说,你就看我的面放了他们吧,都是乡里乡亲的。”
所长转转头对黑三几个说:“我看你们是丧心病狂,还拿着凶器,不是受害人大度,就凭这一点,丢到监狱里,让你们把牢底坐穿!滚吧!“
七
黑三黑丧着脸回了家。
走到家门口,碰见二大婶笑盈盈地从自家出来,问老婆,她来干啥?
老婆说:“来给咱闺女说媒呢。说后桥村有个男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为人和气,家里条件也好。”
黑三摆摆手说:“不许找外村的,就在杨柳村找。”
“为啥?”
“你还没看见,竞选,就是家族势力,回头把张强那小子让人提提,我看不错,他家弟兄也多。如果能跟他们联手……小虎呢?”
“睡了。”女人说。
“收拾收拾,明天就送到少林寺去学武术!”黑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刘老贵死了。”女人说:“家里人在哭呢。”
黑三走出屋,听见隔壁断断续续的哭声,心想:刘老贵威风了一世,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了。想自已不也像关在动物园的狮子吗,占山为王的时代已呼啸而去。想卷土重来,可总像被捆了手脚,难以施展,且一有动作就碰住了四处的铁笼子。
他抬头看看朗朗夜空,有毛绒绒的东西粘到脸上,他摸一摸,知道那是杨花。
不错,正是杨花漫天飞舞的时节,整个杨柳桥,已春深似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