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炎夏之后,秋天到了。踏着广袤辽阔的地,顶着高远湛蓝的天,素来“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的我再次到了世界上唯一一座建在火山口里的寺院-五大连池钟灵禅寺。寺在药泉山(也称极乐山),山是五大连池十四座火山中较矮的一座,也是离居民区最近的一座,绝对高度海拔355.8米,相对高度60.8米,形成于三十万年前。1928年,从拜泉县太平桥的钟灵观来了姓刘、姓高两位天台宗佛门信徒,“定知丘壑里,并伫白云情”,遂传教化缘、募工种地,筹建起了钟灵寺,建有五栋草房,谓五层殿。设有客、禅、念佛、十方四堂,大殿上有207尊铜制神佛塑像,释迦牟尼、菩萨、弥勒佛、忠臣、孝子、烈女都有,等身高的便146尊,和尚都有度牒,不料1931年6月18日风暴袭来,五层殿被毁,又重修了四栋房子,至1942年和尚已达28名,佛光普照,占有土地二百垧、牛六十头、铁车四辆、粉房一处,雇佣长、短工数十人。传说张作霖手下的参谋长由于官场失意在此出过家,指挥江桥抗战的省主席马占山在最困难时受过法师的指点,“英雄佛弟子,人外结深情。”然而在日寇铁蹄下,即使与在这一带活动的抗联第三路军有某种默契,佛力无边也只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军需紧张的日本鬼子为造杀人的枪弹杀害苍生,1943年拆走寺内百余尊铜佛,寺庙开始衰败,到土地改革时被没借上佛光的农民彻底拆除。现在的寺院是1999年重建的。我第一次来,是在重建十年前,即1989年末。
那次刚下过一场大雪,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森罗,午后是朗朗的日头,夜间是皎皎的明月,五大连池的山山水水笼罩着浑然凝成一体的庄严肃穆、晶莹洁白,工作之余,月明林下时分,我独自吟咏着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苏轼“月与高人本有期”和高启“雪满山中高士卧”等佳词丽句,从省财政厅招待所出来,向南百多米远是二龙眼泉,此泉是专治眼疾的,当地俗语“二龙眼,瞎糊弄”即能治瞎眼的意思。千里冰封之寒地,有一股清澈的泉水,四季汩汩流淌不冻,不能不说是奇迹,白色的水气腾腾而起,飘洒如轻纱,“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有两只牛正在两个龙头喷出的泉水形成的溪流里饮水,真堪比桃花源的闲适。“山无殊翠色,地但有泉甘,”二龙眼泉水是当地居民主要用水。我小心奕奕地攀上药泉山南坡石阶路,早上刚下过雪,洁净的雪上没有一个足印,“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石阶较滑,山顶有六角亭,“玉毫光际绝阶梯,密雪层云望不迷”,在亭中回顾夕烟下小城,一览无余,没有一栋高楼,方方块块都是平房,炊烟在上有明月下有白雪的映照中也看得清,如灰色丝带,恬静安宁。虽然人口少,但行政区划却是建制市。关于五大连池,还有个小故事,一次黑河地区和所属七个县市的财政人到外省出差,在机场买飞机票,地区的领导拿出介绍信,售票员认为级别不够,不卖票,各县的就更不好使了,关键时五大连池市的同志拿出介绍信,居然好使,售票员以为市总该比地区规模大一些的,如果到此看到一眼能望到边界的萧疏的村落竟是五大连池市,一定大跌眼镜。刚进五大连池,当地财政同行就告诉我们,现在的季节,手握扁担横着在路中央走,从东到西(唯一一条水泥路)不会碰到人的,可见人口之少,1983年10月8日国务院批准成立五大连池市,市区才半万人左右,是全国最小的城市。另外一个故事说,哈尔滨至龙镇铁道线上有“五大连池”车站,但从这里下车的游客是到不了五大连池的,因为实际上出站是沾河林业局,离五大连池数十里,也无长途汽车或出租车相通,只能坐车返回北安才有通五大连池的汽车。五大连池本无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不甘于没有隆耸的曲线当太平公主,山崩地裂做狮子吼,从三百万年前到三百年前,隆起十四座火山,十四座火山都没有山尖,从外看是一个锥体,登顶看到一个漏斗,深三十米,直径二百四十米。“行行访名岳,处处必留连”,我开始下山,一碰光秃秃了无一叶的小树,雪花扑簌簌地摇落,在没有路的慢坡凹沟处我滑进火山口内,空旷的谷内,银装素裹,除了收获后一无所有的庄稼地、落尽叶子只剩枯枝的树木,惟有一座五、六十平方米的黄色的简易合成板房点缀其中,“幽僧开小院,残雪在诸峰”。没有画角飞檐,没有红墙碧瓦,象庙的东西都没有,山门、照壁、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等都被这一简陋的小屋所代替,要知“以须弥之寂广,纳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也就不足为奇了。四顾山峰如在锅底望锅沿,矮得皆容易登攀到数十米高的峰顶,体味“乾坤扶持自今古,日月仿佛悬西东”的感觉。据当地人介绍,里面有四、五个和尚,一个本地的,三、四个外来的,本地的和尚是良种场的一个老光棍,半路出家,不会念经,外来的和尚道行较深,他们不懂佛教,也不知深到什么程度。我是专程拜访和尚的。
屋外有香炉,雪中仍有几柱香烟袅绕,小屋正厅层层叠叠、大大小小拥挤着铜佛、瓷佛、木佛、铜菩萨、瓷菩萨、木菩萨,香案上供着几色瓜果点心,醒目的是两个红底黄字的功德箱迎门而立,顶端如嗷嗷待哺的孩子似的张着长嘴,一书“佛日增辉,法轮常转,修复钟灵寺”,一书“随缘多助,广积福田,修复钟灵寺”,下有蒲团供游人跪敬香火钱。厢房有五个光头僧衣打扮的中、老年人在炕头围坐,应该是比丘了。见有人进去,马上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宝相庄严起来,双手里108棵念珠一棵棵左右捻动,或单手转法轮般转动手串,我肃然起敬,诚惶诚恐坐过去搭讪起来。
“师父们如何称呼,属于佛门的哪一宗呢?”“禅宗,全是禅宗。”一个老者自豪地说,用眼角不屑的样子。“是禅宗沩仰、云门、法眼、临济、曹洞中的那一支派呢?”“慈心我俩临济宗,明海、果德他俩曹洞宗,圣慧是居士。你也信佛么,说起来挺明白的。”一个叫原诚的和尚抬头仔细看了看我。“临济将军,曹洞土民。临天下,曹一角。你们这里是平分秋色啊!我不是信佛的,但喜欢研究道学、佛学、儒学之类的国学。我觉得禅宗里蕴涵的老庄意味比释迦牟尼的思想还要多,比起其他宗派,象毗昙宗、成实宗、律宗、三论宗、涅磐宗、地论宗、摄论宗、法华宗、华严宗、慈恩宗、密宗等更为洒脱一些。从灵山会上世尊拈花微笑,传与摩珂迦叶,二十八祖到达摩,达摩到中土,又传了六代到惠能始而兴旺,惠能光大了禅宗的门庭,属集大成者。而惠能生在唐朝。唐朝最崇尚道家思想,因为道家创始人老子姓李名耳,是唐朝皇帝李渊、李世民认的同宗祖先。所以唐朝的佛教,道家思想色彩就比较多,不知师父们读过《道德经》《南华经》没有?”“没有没有。”恰在这时停了电,和尚就低下头两手踅摸着蜡烛,也掩饰了没读过《道德经》的尴尬。火烛摇曳,屋里又有了光明,我继续说这个话题:“‘一灯能灭千年暗,一智慧能破万年愚’,其实你们应该读读,禅宗的皮相是佛教,骨子里是中国本土的道家。达摩祖师曾说过‘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同《道德经》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是同理。即使师父们信奉的临济、曹洞,也是惠能下传六代,由义玄、良价大师在唐朝创建的。你们刚才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指色界、欲界、无色界是佛教用语,五行指金木水火土就是道教用语了。是否可以说‘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别’呢?临济宗讲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宾主、四照用。听说‘临济喝,德山棒’,当头棒喝的成语就是从此而来,师父能给我详细讲讲么?”和尚胆怯了,“不行不行,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说过。”我又转向曹洞宗的两位师父,“曹洞有正偏五位、功勋五位、君臣五位、王子五位,师父能具体举一个例子给我讲么?”“不能!不行!我们不会!”这一次回答的痛快。“你们不是临济和曹洞么?这已是最基础的入门知识了,怎能没听说和不会呢?那师父会什么呢?”“我们就会念阿弥陀佛。”老者答。“阿弥陀佛是净土宗信仰的,主掌西方极乐世界。”“对对,我们原来是禅宗,现在改净土宗了。”年龄小的忙不迭接过去。“那师父是称名念佛、观想念佛还是实相念佛呢?净土宗读《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阿弥陀经》和《往生论》,师父们这里一定有了?”“没有,哦,不,也可能有。佛经弄一大堆,我们文化低,也不大看,看也看不懂。就堆在那里(一指墙角落几排一米多高的经书),其实我们四个也不是和尚,是替和尚看门的“粥饭僧”。就混口饭吃,您应该是我们师父。你的佛法比我们深,还请多多指教。”一个看起来最精明,最在四人中有权威的慈心尴尬而又诚恳的说,说出自己不是和尚,如释重负,如卸去吓人的假面具,坚冰溶化似露出坦诚的笑容。因为这份坦诚,“会须乘兴携佳客,踏雪来看群玉峰”,第二日,我又与一位摄影家的朋友去了极乐山,给送去一袋大米、一桶豆油,“抹月批风得饱无”?他们这才实话实说,这里就他们五个,根本没有别的和尚,他们以和尚自居,也是装模做样,并不懂太多佛规的,请我多多指教。
当地同行讲过,五大连池景区有“四多四少”:拎暖壶的多去打开水的少,穿白大褂的多是大夫少,成双成对的多是两口子的少,不长头发的多是和尚的少。如果这四位也不算和尚,也就少到极点的“零”了。记得曹洞宗创始人良价的一个故事说,他问门下弟子“世间何物最苦?”弟子答:“地狱最苦。”良价说不对,弟子反问良价,良价说“穿着这套僧服而不明大事才是最苦的。”这五个在极乐山的佛门弟子心中的苦乐只有自知了。
之后又去过两、三次五大连池,每次都去“水声行处是,山色望中深”的小庙做客,无论冬夏,时间都选在静谧的黄昏或更晚些时间去“敲僧月下门”。我们谈无论有,其乐也融融,遇到香客进香问佛教的问题,往往他们异口同声让我解答,我也高谈阔论,客串几把“高僧”,我问,你们是否算“主中宾”,我是“宾中主”了;或是你们算“正中偏”,我倒成了“偏中正”。他们只是憨笑而不作答。有缘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坛经》云:“缘在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迷人问于智者,智人与愚人说法,令彼愚者悟解心解。迷人若悟解心开,与大智人无别。故知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1992年以后去五大连池的机会不多,只去过一次,推土机正把土推平,堆放许多砖、瓦、沙、石之类,要开修钟灵寺,仅见一位妇女洗菜准备做饭,问半天不得要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这几位朋友还在药泉山否?
现在的五大连池变化多了,五大连池火车站更名沾河站,虽不叫五大连池站,却下火车就有小面包车等接站,直送五大连池。五大连池市也在1996年与德都县合并为新的五大连池市,此地改称五大连池名胜风景区。钟灵禅寺巍峨庄严、金碧辉煌,殿宇众多、美仑美奂,几乎圈整个药泉山为寺院,鸟枪换炮,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是由国内著名的仿古建筑专家张阿祥和傅连兴等设计,住持是海伦来的,一位行医三十余年退休后出家的得道高人。进山门汽车要交停车费。不用爬山,原来上山的台阶顶处矗立起数米高的汉白玉的观音塑像。由山谷的庙门进入,要买几十元一张的门票。再不能夜入寺院促膝深谈了,前几年,当地一位通晓神秘文化的王姓高人,夜里心血来潮,替别人往寺院送信,敲门不开,跳墙而入,刚一落地,就被年轻力壮的和尚以义玄“逢着便杀”的教诲当做盗贼给活活打死,而王先生“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了。我惊讶于佛寺创建的蔚然壮举,应了诗说的“近水佛含花鸟气,到门僧了木鱼声”;也惋惜于不能如邻居朋友般随意走动串门了,高墙大院,森严壁垒,“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暂充我们这一行的临时导游,指指戳戳讲一些佛教知识、历史沿革和文化背景,见寺中出入僧尼摩肩接踵,老少咸集,“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虽然我还不是白发)?寺院是净土宗的建筑格局,却又有供奉禅宗达摩的祖师殿。照壁、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客堂等一应俱全,非复旧时吴下阿蒙了,大多僧尼仍是外来的,有多少来修行的,多少来混饭的,我没有受知道我当年典故者的撺掇去探和尚道行的深浅,其实又何必知道,滥竽充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岂独在寺院,《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