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营盘

又一个市委书记调走，没过两天，市长走马上任，成了新一届的市委书记了。这是老高自一九八四年调进川河市委20年来所经历的第八任市委书记了。虽说这是县级小市，人口也有80余万，党政军班子齐全，各级机构应有尽有，正处，副处，正科，副科，上千。股级干部更多。新书记上任一个月，就对全市干部进行大调整，该调动的调动，该提拔的提拔，其力度为多少年所罕见。所以有人见了老高就问：“这次你动了没有？”老高知问者并无恶意，完全是出于好心和关切，没有丝毫讽刺和挖苦的成分，所以老高仍一如既往地笑着回答：“咱动什么？咱们是铁打的营盘！”?

老高他当过兵，在部队里，每到老兵退役新兵入伍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意思是，军营相对稳定，可当兵的走了来，来了再走，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流水一样。老高把自己在市委机关干了20年，没有多大变动，比喻成“铁打的营盘”，而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领导们比喻成了“流水的兵”。20年里老高熬走了七任市委书记，副职熬走的更多。特别是近些年领导调动节奏加快，班子调整频繁，同事们中有本事的，有能力的，有门路的，或是有钱财的，一个个都“进步了”，唯有老高仍是老高，难怪他自己戏称为“铁打的营盘”。?

老高姓高，个头并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20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时任市委书记看中，把他从一所高中调到市委办公室里工作。他的漂亮的文章和一手好字颇得机关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他默默无闻，说得少，干得多，很快就被吸纳为中共党员。可不上一年，市委书记调走，新接任的市委书记认为他是原来书记的人，把他看成“异己”，几年时间里，他都备受冷遇。接下来就越来越不行了。他人老实，没有什么“背景”，与时兴的跑官要官买官卖官无缘无分，格格不入，甚至连找领导说一声也不会，所以只好当他的“铁打的营盘”了。?

老高也够倒霉了。前些年，自己年轻时，组织上没有考察过他，这几年考察年轻同志准备提拔时，领导告诉他，很遗憾，说他的年龄超了，要不然，必提无疑。听到这话，老高想起了一句歇后语：空食箩上坟——捣爷的。既不给他办事，还想凭空收到他的廉价的感激。老高想，我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呀！还有，那些年还有一个熬头儿，工龄熬足30年，就可以享受副主任科员的待遇，工资相应也会提高一个档次，可等到他工龄熬够30年的时候，又没有这种政策规定了。看来也是政策与他过不去，他只好认命了。?

老高今年已52岁了，他说，一定要再熬走两任市委书记，凑够十任才退休，“铁打的营盘要熬走流水的兵。”

就某种意义上说，“铁打的营盘”是在检阅着“流水的兵”。这历届市委书记、副书记等主要领导究意如何，功过是非，老高最有发言权了。在常委会上提拔干部的会议记录上，是领导说了算，而在社会生活中，在人们的心目中，领导干部们的真实表现，应该是老高说了算，人民说了算。?

老高对他经历的前七任市委书记，以及与他同过事而今走上不同领导岗位的每一个“流水的兵”都有过比较细致的观察，因而也都能比较准确地进行评判，只不过每一次考核干部都没有他发言的份儿，谁也不会去征求他的意见和看法。他算老几？别说他大学文化，别说他为人正派，别说他了解情况，人家是根据职位分别征求意见在考核表上签字的，所谓“人微言轻”正表现得淋离尽致。现在正经历第八任市委书记，这一任究竟如何，老高在人前人后从未评说过，老高说，要评论，那是以后的事。

老高的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任何虚伪假象在他眼里统统无效。有些领导干部善于伪装和作秀，或许能骗过别人，可决骗不过老高。他能通过假象看到事物的本质。在他心里，他能一古脑地说出前七任市委书记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第一任，就是调他到市委机关的那一位市委书记，人品没的说，能力也可以，非常廉洁，办公室里买毛巾肥皂全是自己掏钱，爱人仅来过一次，在机关伙上吃饭，也全是自己买的饭票菜票。第二任则十分老到，成熟，手腕多，五十多岁，显示出“老姜辣”。工作上并无多大建树，成天往上级领导那里跑。最后到上级机关捞到了一个美差。第三任是老高念念不忘的。他说这一任市委书记，大学文化，有能力，有魄力，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振兴市属国营企业运筹帷幄，为群众致富呕心沥血。有一件小事，老高至今难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到市委机关找信访办反映问题，恰好被书记发现，书记喊来办公室人员说：“先安排到招待所吃饭，洗澡，完了之后把他引到信访办，让信访办好好调查解决。”老高说，这样对待群众的领导干部再也没有过。只可惜，他政治上不成熟，不知道要用百分之八十的精力应付上边，他把百分之百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下边，所以没过多久，他就被调走了，安排到上级一个不起眼的群众团体里当了一名排在第八位的副职。接下来的几位，老高不想评价。怎么说呢，总之是一代……又一代了。第四任，一上任，先把住室，办公室的吊扇换成了空调，又装修一新，吃饭也不在机关伙上吃了。老高好歹也是办公室的人员，3年时间里，几乎没和老高说过一句完整话，每每对老高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时，老高总有一种人生失落感，人生失败感。除了在乡里开过几次大会外，三年中，这位书记很少下乡，很少到贫困村和困难企业去，偶尔下去也是为了上镜头，上报纸，纯粹是作秀。市里引资办一个大型企业，总投资几十亿元，他的弟弟承包工程，承包供应钢材水泥，最少从中卷走几百万！三年之后，人家却提拔了，到省厅当了厅级干部了。以后的两任都是靠调整干部动班子发财的。三年时间都要调整六七次干部，职员想提副科，副科想提正科，小的单位，穷的单位，都想调整到好的单位，有钱有权的单位，而有钱有权的单位，又都想保住这个位置，只要有点想法的人，谁不得花三万五万！老高有一个朋友，是他过去的同事，他告诉老高，他从一个单位调到另一个单位，副科还是副科，就花了五万多。还有逢年过节送礼，婚丧嫁娶也是领导们发财的机会……

老高也不管人家这些，那些，也管不了人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七点四十分上班，打扫大办公室，拾掇乱七八糟的桌面，打一壶冷水，插上电源，下班了就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领导的办公室用不着他打扫，全由女孩儿和男孩儿们打扫。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高”，领导偶尔也叫他“高”，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几位主要领导却没有人知道。?

老高平凡得就像一粒土，没有多少功劳，没有立过功，受过奖，甚至连先进模范都没被评选过，可他说他“功在无功处”，意思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苦劳就是功劳，这就让人感到他有倚老卖老之嫌了。再有8年他才退休，这期间必然有不少领导干部调进调出，也不知日后他会怎样评价这些领导们。?

他庆幸自己是“铁打的营盘”。

?（注：空食箩上坟，当地流行的歇后语。食箩，一种木质器具，分上下几层，多为圆形，直径约70厘米，常用于庄重严肃的礼仪中盛装礼品，也用于祭祀祖先时盛装供品。本句意为：上坟扫墓时，抬个空食箩，里面没装任何供品，完全是欺骗祖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