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O终于被带走了。我的心里很是有点难过。
相对其它同事,我认识他较迟,开始很是厌他。他整日里敞怀坦胸,跛脚拄棍,嘴里了无全牙,仅下龈唯余一齿,门神般孤寂独立,张嘴说话全不关风,满嘴的山区土语,难以听懂,欲伸耳前听,却每每不敢,旦怕他四逸飞溅的唾星,子弹般的迅速、准确。
同事们告诉我,老O常年反映宅基地被侵占,虽经有关部门多次设法解决,却总不符合心意。老O直拗坚持,不改初衷,时间一长,神智不甚清楚,平日里尚无异样,一旦触及他的宅基地问题,便如枪上樘般的紧张亢奋,怒不可遏——房闩被砸、大树被砍、牙齿被撬等等一连串的“不平往事”,达达地如子弹般的射出,伴随着细细唾星。怒极之时,他上身下身红彤彤一片。腰以上的红,是老O与人拧脖争辩,挥拳造势,气红的;腰以下的红,尤其是大腿,是老O言及激动之时,手起掌落,猛击大腿,不经意间,打红的。
后来听说,他的神志不清是其妻产后身亡受了刺激,不久其母随之故去,儿子也离他远去异地务工,加上他家房倒、地失,失亲之痛、忿怼之情难以排解,更加重了他的病情,每每念及于此,痛心疾首。见他积怨沉痛,满溢于色,我心中油然产生一些怜悯。后来,与他相处日长,渐愈了解他的性情:爱干净、不耍赖、讲感情。每当谈到往日在四川卖小猪的辉煌历史,他无牙的嘴得意得咧成四方形的“小山洞”;每当被人“检举”在捡纸盒卖时洒水、压秤等小动作时,他无牙的嘴顽皮地探出羞涩的舌头,低头掩颜,蒙混过关,憨态可掬;每当有人怜其食不裹腹,掏钱资助时,他无牙的嘴则两侧下沉,受辱般断然拒绝。老O躁怒与温和,天真与狡猾,贫苦与正直,渐渐引起我的好感。
鉴于老O以拾纸盒为生,不偷不抢,不缠不赖,常常朝不饱夕,有时一天只吃一餐,余下便以水代饱,愈加引起我的同情。恰逢我家后院因长期未料理,杂草丛生,便问老O可愿除草挣“工分”,30块钱一天。老O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清早,当我还在睡意朦胧中,便听到重重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却见老O坦胸露乳、笑容可掬地站在眼前。“你睡。你睡。”他不容分说,便操起家伙,开心地在后园里忙开了。我弛然而卧,还没眯一会,一声惊叫,猛然将我吓醒。一问,原来是草丛发现了一窝马蜂。老O吃惊非小,连连躲到墙角,拨浪着脑袋,摆舞着双手,“不能干!不能干!叮到干亏!快拿塑料袋罩。”看见“场外指导”担惊受怕的样子,我不禁好笑,便依计而为,找个大塑料袋将蜂窝兜头罩住,牢牢压住。在确定没有危险后,老O 跚跚地从墙角走出来,柱着锹站在我身边,象孩子看热闹般兴奋不已,“(马蜂)出来了!出来了!用手捏!用手捏!”。马蜂终于在老O的指导下,被我噼里啪啦地尽数捏死。我站起身来回屋洗手,又是一声尖叫传来。 “又怎么了?”我问。“不得了,来了个报仇的。”一只马蜂围着光着膀子的老O,不紧不慢,不离不弃,颇有耐心地上下盘旋。慌得老O挥舞大锹左扑右挡,汗珠淋淋,小肉颤颤,甚是狼狈。见此情形,我忽然童心大发,悠然点着根烟,袖手旁观,语重心长地说:“老O啊,干坏事的必有报应。”老O边挥锹边气喘喘地辩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干的。”“唉,”我叹了口气,摇摇头,“点子总是你出得吧。”老O这才无奈地点点头,“那道是……那它怎么知道的?从哪儿来的?”我幽幽地说,“老O啊,马蜂怎么知道的,我不清楚,但这只马蜂从哪来的,我可知道。”老O吃惊地抬起头,盯看着我,纯纯地问:“从哪儿来的?是早上出去吃早点了?”我一时语塞,缓过神来,伴着老O迷茫的表情,扬天大笑。
我的后园“工程”尚未完成,老O便被带走了。说是送去精神病院进行治疗。但是,一想到老O平日与我谈及精神病院时,畏惧害怕的眼神和他那仅剩一颗牙的嘴,心中不免充满了沉沉的郁怅。但愿他的病会好些吧,但愿他的问题能够如愿地解决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