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住院部大楼前的长凳上,我呆呆地面对着一片草坪。“声带癌”这一纸诊断书摧毁了我的安宁和平静。恐惧和悲凉侵袭着我的内心。此时,周围的景物都昏昏沉沉,尤其是眼前的小草,它们正在寒风中发抖。
半年前的一次重感冒后,我的声音就嘶哑了。不管吃什么药都没用。最后只得来到本市最权威的医院检查。医生说要手术。然而我放弃了。因为怕伤了声带,决定先用中药调理,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对于一个英语教师来说,声音的作用不言而俞。还有,我一直心存侥幸,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而好人总会运气好的。凭良心说,这些年来,我没有挖苦`讽刺过一个学生,更不用说做其他亏心事。即便批评,也总是习惯于站在他人的角度上想问题,奉行三不主义:不带个人情绪;不看人说话;不扩大事实。决不像有的人那样,抓住学生的问题不放,积累材料,排除差生,从而提高自己的教学平均分和升学率。
我对学生有着难于言表热忱。为了教好他们,我拼命提高自身能力,天天坚持听《美国之音》和《bbc》正常速度的英文广播,每天一二小时,头五年每天三四个小时。并且一坚持就是十年!十年,无论酷暑严冬。现在,我终于可以连续几节课用青一色的英语授课。学生的语言环境得天独厚。
收割季节金色一片,天上却掉下了碗大的冰雹!
回到病房,又是那股酸酸的药水味拌着一丝血腥,呛得人心烦意乱。那些气管被切开的病人一刻也不停地猛烈地喷痰,装在脖子上的钢管发出嗖嗖的嘶叫声,他们的脖经脉挣得手指一样粗,眼泪口水流得满脸都是,从金属管内喷出的污秽物飞溅到了家属和护士的手上或脸上,被子上更是污物一片,谁看见都恶心。
这几天我一直头昏眼花,一想起病房就吃不下饭,一听到喷痰声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更不敢想明天怎么度过。
又过了两天。我和病友们熟悉多了。对环境也有些适应了,虽然病房里的空气还很难闻,但开窗时,还能舒适地呼吸一会儿。
接下来我所经历的事,将深深地印在记忆中。
25 床住着一个漂亮的少妇,她不分昼夜地咳嗽。揩擦浓痰的废纸每过十几分钟就装满一桶。切开气管后没过几天,她的手背上`头上就无缘无故地长出了几个大肿块。她有时会乱抓乱打,脖子上的金属管立刻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据医生说,这是因为她头上的肿块压迫了神经,导致思维紊乱的缘故。然而当她安静下来时,她常常左手握着一面镜子,右手慢慢地梳理自己的秀发,动作闲雅自如,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26床也是一个中学教师,名叫阿勋。他刚升职为高教一年。他咳嗽时撕心离肺。每天早晨,他的垃圾桶里都有一大滩血。他的肺癌已到了晚期。面对旁人惊悸的目光,他说,“不要慌,我会面对现实的,我还有争取生存的机会。”他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十分轻松地和我谈论学生的事,谈到开心处,我们都忘了自己是病人。同一间大病房里还住着一个老教授,他已经切除了声带。一次,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到:“心宽天就塌不下来。”老教授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写字。在做雾化时,常常香甜地睡去。雾化器在一旁吱吱作响。
隔壁房间里还住着一个警察,我有时也会去和他攀谈一会儿。当问到以后还有什么理想时,他回答:“第一,争取能活着;第二,争取能说话。”他正在追求着普通人不当一回事的东西。从表情上看得出,他很有信心。
和那个警察同住的还有一个老工人,他已经被全喉切除了。他在三个月里已经动了三次手术。最近这次是因为他的咽喉处已经化浓,右腮处呈现出核桃大的一个洞,常有污物从洞内溢出。医生从他的胸部割一块来补咽喉处的缺口,又从大腿上割一块来补胸膛。他不会说话,不会写字,也不会哑语。据他老伴说,他表达痛苦和拒绝是皱眉和摇头;表达高兴和赞同是微笑和点头。让人惊讶的是:每当告诉他要做手术时,他从来都不皱眉,不摇头;而当别人做过手术后,他都会座着轮椅过去,向对方伸出大拇指,微笑着点点头。
另一幕更让人觉得心灵颤动:
一个明月如霜的晚上,楼下忽然飘起一阵歌声。一会儿女声独唱,一会二女声小合唱。歌声婉转悠扬。寻声而去,原来是一群乳腺癌患者在唱流行歌。无情的化疗药物已经剥去了她们美丽的秀发。然而,那沁人心脾的甜美歌声一点也无法与她们的形象相联系。
天涯处处有芳草,病房何时无知音?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那些惶恐与不安渐渐离我远去。一个简单的公理注到心头:造物主也许没有义务平衡每个人的得失,但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生活的恩赐,包括那些最苦难的人。
这几天我心潮滚滚,手术前一天,我在日记中写下四句话自免:
笑看风刀与霜箭,
人生何处无惊险?
寒雪瑟瑟孕红梅,
心海茫茫溶冰川。
我好几次来到那片草坪边散步,这里的小草绿多了。
手术还算顺利。但接下来的七天真是不堪回首。庆幸的是许多人又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尤其是我的学生。
我天天都收到鲜花和礼品,还有若干条短信。
“惊闻老师生病,学生整夜失眠,送去我的祝福,盼您闯过难关。”
“老师,我们为您祈祷,好人一生平安。”
“老师,菩萨保佑您!”
“……”
学生们事事为我操劳。有的去咨询医生护理是宜,有的去帮办医疗手册,有的去找我的单位领导协商护理费……
一天我多年前的我校首届5班学生,从五湖四海聚到了一起,集体来探望。他们都经成家立业,但他们仍然稚气如初。一些男生还要我像当年那样给他们摸摸头,拉拉衣领。当年,这个班的学生都是城里人,一些教师曾断言他们是最没有人情味的人。他们送来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万年青”,还凑了一些钱。在一个祝福卡上写道:
“亲爱的老师,我们五班50颗心永远陪伴在您身边,分担您的痛苦。期待您康复。我们以后要组织多次同学集会,我们要陪您去旅游。”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情永存!
带着学生们的祝福,我终于从地狱走过了七天。手术后,由于不能进食,只能从鼻胃管里打流汁。什么东西打进去都像往瓶子里灌水,一点味道都没有,并且随时感到恶心,出汗。抽去胃管那天,重新学习吃东西,一个馒头嚼了约两个小时。到了晚上,腮骨酸得坐卧不安,像有虫子在里面爬。切开气管导致肺部不适应外面的空气,一会儿干燥一会儿痒。还经常发高烧。为了降温,七天用去了八个冰袋。由于麻醉副反映导致痰多,七天共用去四十多卷纸。每天吸痰三次,护士将筷子粗的塑料管插进肺里,猛力地搅拌。弄得又疼又喘不过气来,剧烈的咳嗽挣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一次吸痰约一分钟,两个动作就折磨得满头大汗。
如果要知道病人有多痛苦,只要看一眼作同样手术的老教授就可见一般了:一夜过后,教授的脸都变了形,胡子长出了一两厘米。
一切都不堪回首。
一周后,我终于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呼吸和走动了。我不时地翻读短信,品味里面的意思。此时,我有一种特别想表达的欲望,虽然不能自然说话,但我能写,我想把近期的经历写出来,赠给那些不起眼的病友和我的学生们。
出院了。又经过那片草坪。此时的小草一片翠绿。悠悠转动的喷泉将煜煜发光的水点撒在上面。小草沐浴在朝阳里,它们根连着根,相依相偎,风吹不折。像一湖春泉,微风中泛起的层层波纹就像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