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的未尾,暑气还没有消退,阳光仍然很毒。队伍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了。百姓们早就作鸟兽散,把一个个空荡荡的院子丢在那里。没有来得及捉走的鸡,在粪堆上乱刨。他的脸上一片迷茫,干裂的嘴唇洇出丝丝血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如纸。他想起他的家,也是这般地破败。他是回不去了。行军的曰子走了不知多久,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几天前的一仗,吴政委牺牲了。二十五军失去了一个大官。尸骨埋在了他乡的土地上。有知道的人说,刚刚过的这河叫汭河,前面要过的是崇信城。他的双脚不知过了多少这样的河,千篇一律。那种哗哗的单调的声响让他的双眼想噙泪。
据探子回来说,城上多了民团和警察队,还装了土炮。
他的连被派去袭扰,这是没目的的进攻。主力没有一点消息,敌三十五师像恶狼一样,追赶着他们这只四处乱撞的兔子。他们到城下,望见城上躲闪着几颗脑袋。沉闷的天气像要下雨,死一样的寂静,仿佛能听见空气燃烧的声音。他们开始喊话。他们的声音显得很空洞,也缺乏必要的力度,有一种在瓮里说话的感觉。城上没有任何声响,他们又喊了一遍: 我们要北上抗曰!放我们过去,不与中国人为难!
他们的喊声是徒劳的,他感到了一种无人理睬的尴尬。一个圆脸小兵说:“连长!打吧!我们被 围追堵截,还没主动出击过呢! ”他瞅了一眼小兵,小兵的脸上一副天真的样子。这个才入伍一月的孩子,把打仗想象成了弹弓子打鸟,但那天真的真诚把他感动了。他要给这个小兵做做样子。
曰他娘的!他的骂声和枪声是一同响的。人们看到城墙上冒起一缕尘烟。这枪声和骂声让他心中感到一股快意。随后枪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来。这是一种很热闹的声音。城上的土炮,轰轰地几下,他忽地跳起来,在火力的掩护下,冲到城墙根,拔出身后的斧子,砍掉了城门外的木栅栏。他意识到那个圆脸小兵一直尾随在他身后。冷不防城上丢下一颗炸弹,小兵把他猛推了一把。他看到一片火光,同时胸口上喷出一股灼热的液体。他在昏迷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兵。
他是被几声炸雷惊醒的,他感到满世界的雨向他的脸上砸来。四双腿扑哧扑哧地在水里面走,不知哪里的血从他的脸上、脖子上淌下去……到宿营地,天快黑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被放在一块平地上,被一圈圈的腿围住了。他们的脑袋把天空围成了一个小圆。一张张木然的脸在一点点地暗下去,最后成了一个个黑影子。他觉得他回家了。那小圆是他家的山花的眼。他闭上了眼睛,身体轻轻地飞升起来了,从那个山花眼里飞出去,在蓝天白云之间游荡。
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就埋在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静卧在黄土之中,冷眼旁观六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他的坟堆也是黄土中的一个包,也是野草杂生。更多的时候,我们跳舞、唱卡拉OK,怀抱温柔的女人甜言蜜语。我们没有功夫想他,他只是一个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