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死亡的季节。
当秋天的落叶埋进泥土,冬天便来临,死亡也降临大地。一场无梦无觉的沉睡由此开始。
雪,忧伤地旋舞着,是颗颗被死亡凝冻的泪水,自天空平静地流下。白皑皑的,怎麽还不停,难道在唱一曲无声的挽歌?
我怎能在下雪时离开生命?
我是一叶扁舟,不由自主被推进河湾。
我是一条船?谁人决定?谁人设计?没有人问我的意见。人们问我的时侯,我已经是一条船,被推进河湾。
我问自己,生命是船还是河流?问别人,竟发现他们也是船,航行在充满疑问的河湾。
我们的目标在哪里?
中途,有人沉没,有人抛锚,有人靠岸,有人在漩涡中打转。而我的目标是远方的大海,是传说中生命的最初的源头和最终的归宿。可是,为什麽没有人从那里回来?难道那里是太虚幻境,还是从来未有人到过?是去过的人都不愿回来,还是回来的人都缄默不言?
竟有人自戕于崖壁,说这样可以直达海洋。支离破碎的船体顺水飘流,虽失去了易碎的身躯,却换得永恒的坚信与平静。
而我更向往用躯体去体验海涛奔腾的那种斩波逐浪的豪情,所以决心一路前行。
我还未学会怎样最好地驾驶自己,每条在、船的方法都不同,必须亲自摸索。总在乐观地认为来日方长,但也偶尔产生恐惧,担心随时有可能搁浅岸滩,触礁撞石,或卷入漩涡。
常常回味自己初临世界——就是刚下水的感觉,水很凉,但其间穿梭着一股暖流。放眼四顾,两岸是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的一块块嫩绿,不几天便连成一片,是青青的草。其间还有娇艳的小花向我招摇。
青草长高,天逐渐变热。我听到有条船在唱“春归不知何处觅”的老歌。
季节原来是善变的家伙。天渐转凉,大地披起缤纷的霓裳。面对目不暇接的绚烂,我也唱起了发自心底的歌。
秋天是我一生所见最美好的季节。但是有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缭绕在美景中间,夹间于比春天更繁多的花儿的馥郁纷芳中。我的歌也不知不觉流露出忧忧忡忡的旋律。他人的歌亦似乎暗示着结果。那歌声乘秋风秋水徐徐而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 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河里开始漂起落叶。起初我还为碧绿无情的树叶改颜换色而欣喜,谁曾想,满目天使般的红叶,黄叶竟在最美的时刻离落枝条,遗弃生命,宛如一条条放弃水域的船只。
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冷。入夜风吹雨,叶落似飞花。天亮时分,我不禁为眼前所见愕然——踏之而行的是一条金黄色的河流,仿佛昨晚被黑暗抬走的夕阳撒遍河流的碎金。所到之处随水而分,刹那间我不幸感悟到死亡竟是一种撒心裂肺的绝美。
我的帆劈开天空的蓝天,凝翅浮动的大鹏向死亡滑翔……
当秋天的落叶埋进泥土,冬天便降临大地。
午夜梦回,感到身下已然结冰,不能再移动丝毫。老人们告诉我,只有南方的河流不会被冰封,现在也只有在愿地等待春来冰化,才能继续前行。
我在原地百无聊赖,好似生命即将结束。现在我懂了,失去了河流,失去水,就失去了生命。
春天的幻影在眼前浮动,是桃花千里,是落英缤纷,是芳草萋萋。我更幻想水天一色,广袤无际的海洋,他永不结冰,任我遨游,也许还能见到所有过去的船只,也许他们能解答我所有的疑问……
雪,忧伤地旋舞着,是颗颗被死亡凝冻的泪水,自天空平静地流下。细看竟然有剔透的六角,竟然没有两条完全相同。就像那以前撒满土地,撒满河流的落叶。从天而降的都是那麽美丽,那麽脆弱,那麽容易破灭,仿佛是谁的梦……
怎麽还不停,难道在唱一曲无声的挽歌?
我的心早已唱不出旋律,只有身体和冰壳之间发出死神的脚步声。
唯一的活力,来自冰壳之下。在那里,河水一如既往地缓缓向前,川流不息……我怎能在下雪时离开生命?我不属于冬天,我属于海洋!但,我正看见,雪已渐渐将我埋没,堆垒成一座无碑的白色雪茔。
一位老人告诉我,生命属于轮回。就像冬去春来,四季交替,无止无息。出生和死亡一样,都是太阳般的辉煌。生是生命的开始,而死是不仅是生命的结束,也拉开新生的序幕。
话音刚落,雪下就响起闷雷般的声音。老人死了。我仿佛看见冰壳和船体一同断裂开来。
轮回的道理我不明白,但我相信,若我死了,躯体也许还会被做成一条船,航行在流向大海的河湾;或者化作泡沫,成为河流的音符;或者蒸发进入空气,被点缀成漫舞的雪花。若被冲上岸,混进泥土,钻入植物的根,化为那组成花草树木的元素,即使永远见不到大海,也心满意足了……
一颗流星,在黑色夜幕中倏然而逝。使我想起遨游宇宙的唱雷,他也是一叶扁舟。我们看到他矫健修长焕发光芒的身姿,是因为他走近了我们,正如我们感悟到生命的辉煌;当他不见时,也并非就此消失,而是走远了,正似生命之光隐匿不现。
如此轮回,周而复始。
我开始明白老人的话。
冬天是死亡的季节,但万物皆未死亡。不然,又是谁在探问春风复归的缘由?
快来吧,春风,来和我唱一首生命的歌,来吹开冰封,把我吹向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