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还住在阁楼里,楼下有几户人家。你就注意过一些零碎的谣言,听过也就忘了。
你每天白日里忙碌自已的事,踩楼梯轻悄悄没有声音,有时你上了楼往下扫一眼,就看见那男孩子又在边门夹缝里偷偷瞄着你,对此你总没太在意。你想,小孩子么。
小孩子住东边一个屋头里。门是酱红酱红的漆,旧了。门框上稀拉拉插一把瘪掉的树杆子,带叶。蛮安宁的一家子,入夜八点钟才上灯,不到十一点就没声响了。你睡不着的那几天,常支起阁楼里破旧的一扇窗来观望整座院子。有人深夜要打井水,有人爬起来查看灶房里的老鼠夹子,也有人影幢幢映在磨砂窗玻璃上。很少,几乎不,独独小男陔那家老早地睡踏实了。你先前入了耳的谣言一一剔出来,并没有央及他家的。真是蛮安宁的一家子。
可是后来你才晓得,大约离你去裁新秋装的三四天前,那小孩突然瞎掉了。你拎着白蓝布袋子走进院门时,正巧碰上两个女人在说这事。你恍惚听说“小鬼头看不见东西了”就立刻想到了那小孩子,并还没有认为这是谣言的意思。你兀自笃信,上楼梯时暗自可惜了一声,之后习惯地往下扫了眼,那边门是关着的。
入秋后你要烦心的事便一样样多起来了,先是老家里来信问你日后的打算,父母亲的意思是叫考虑考虑终生大事了该。后来工作上不顺趟,那也怪天,你做的小银行又要搞上一季的总帐结算,日日闹到天黑,结错了几笔款,挨了上面的数落。零零总总愁下来,旁的事都愈发不大得理睬。有时候你也意识到过,在这小院里,不理事的人家依了酱红漆门那一户,轮下来怕就是自己了。
这一天你半夜醒过来,你要下楼去散散步,你一直这样想着,只是都不大敢实行起来。那些人又要揣测又要编造,在背后指点你的怪异举动了。然而这天你闷得紧,看准了后院里一处石长凳。坐坐,你想,坐一会儿就起,碍不得事。石凳旁是没有景色的,你对今晚隐去的月亮有些失望,可这情绪快速地被忽略过去。你注意到脚边碎去一半的小镜子,巴掌大点的,你往下一望正巧瞧见里头映着一截子树梢。那么高的树梢如今跌在你脚边,你忍不住抬起脚去碾了碾,碎镜子哔剥咋响。你就想着整枝树梢也连同地被碾烂了,再往后是天,你把天踩在脚下了。这一切都使你快乐,你便低头笑了笑,自娱的夜晚里。
等你回过神来,才慌乱地抬过头去。于是你意识到这一可能性:当你碾动镜子时使它所处的位置发生了偏移,它忠实地反射出树干的一部分。可是据你所说这一现象并不叫你害怕或惊讶,你慌乱的是怕他要掉下来或者从镜子里跳出来。你抬头看了看,事实估计他很少会从那里跳出来。你的关心又被忽略了,总是大意地并且那样的快。接下来你就看着别处漫不经心打哈哈,你说“你又在看我了”那神情却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如何。小男孩蹲在树干上眨眼晴,像只巨大的猫头鹰。他张嘴去咬不远处的一片叶子,快到嘴又放弃了。过了许久,他好像打算回答你,道:“我瞎掉了,你不晓得?”你听后笑笑,默认了,一想不对于是又急急摇了摇头。你怕他还不懂便只好再一次开了口:“知道的。”你说了,接着就把两条腿屈起来并拢在石凳上,那样子似乎是蹲着的——另一只栖息在地面的猫头鹰——整个姿势并不舒坦。“可是你还在看,还在看还在看”故意的,这样一说你以为他会掉下来。可他不理你,仿佛生气了,赌气地换了个姿势,这次是把腿垂下来,一屁股坐在树干上,他不高兴跟你一样。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他还要你也生生气,道:“你坐的我先前踩过了”。这次他打算多说几句,“我踩着它爬树,结果口袋里的镜子掉了出来,它在地上明晃晃的,我在树上想看看有谁来注意它”。
“我没有。”
“你有。”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觉得被小孩子监视太过低贱,你一下跳下石凳,一脚踢散了聚在一起的碎镜子。
中午出去拎井水,时间没凑准,只得排在两三个水桶后等着。若是以前,你一定立刻抽身上楼,避过峰头再下来,今天整个人骨头懒木木的,跑来跑去嫌麻烦。你站在那里牢牢地看井边的一棵小灌木。紧跟着忆起自己小时候。小时候一到秋天,母亲就叫你穿手打的毛线衫,稍微热一点时穿着马海毛。这两类衣服都挺好玩,你记得每日上下学路过的寺庙前砌着一座石头桥,桥上的石缝里高高低低伸出灌木的脑袋来,就像这一株。叶子一面是绿的另一面白夫夫长一层绒毛,你往往采些大小不一的朝身上比比,拿其中一片贴在毛衣上,牢得很。等一跳一跳跑出一段,看看叶子掉了没,没了再补一片。你想得深深的,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把自己拔出来。身旁的一撮人已经聊得快没了话题。突然,一个女人啪啪啪啪往自己屋里赶了回去。
“怎么了”有人问。
其余人唏唏嗦嗦一阵。你留心听了听,结果就很愤怒了。然而愤怒的同时,你同样疑心自己早已知道了真相,知道归知道,暗自却朝着希望的一方信了去。你要问问他,怎么胡说八道的,可是又不必,你那次也表现得不很上心。
原来那小孩子骗了你。
待先前的女人趿着塑料底拖鞋跑回来,旁人都万分同情地看她一眼,又像怕过剩的目光同情会孤立她一般低下眼去。他们各自看住各自的水桶,轮到了的便急急地拎了水离开。你站在那突然就想笑,这些人怎么会这样的无聊!这事就跟拿毛笔拖地板一样好笑了。
你再一次碰上他真的很叫人意外。这是你决定回老家的前一天。大清早,你要赶去单位请假,你心里估摸着多半请不出来,要么干脆辞掉算了,反正也做得不开心。你要在路上好好权衡故而起了大早。你对我说人老是这样的,临到事关头才量轻度重也拿注意下决心。出门前顺便提了包衣料,上次裁的秋装拿去改一改幸许可以穿到老家去。你母亲好像大大地反感新式样的。大清早到底是大清早,院里的老太太在点了清香的佛龛前做完早课,呆呆地看一小锅粥熟起来。你踩楼梯咯吱咯吱,闻着粥香,炉子上咕嘟咕嘟作响,心里塞满了欢欣。你一边走一边揣了揣包袱,团在胸口暖暖的,好像小时候抱一床被子走来走去,拖死尸一样,遭母亲骂了。今天你穿的是什么呢,老式的封襟镶边衫,穿这身去单位是不合适的,然而你恶作剧似的从箱子底里把它翻出来,还是几年前刚来时她做的。那时你觉得她太不近情,又自私,什么都不为你想想,现在你闯过这世界,忆着了她的细微的好,有时候不免得想落泪。你去年接到家书说她拖不过冬天,到底是不过完夏天就走了,你捏着一纸信心里空了一会儿哭不出来。只是想,你哥哥现在怕是更寂寞了,小侄子又怎样了呢,他还那样小,幸许不懂得愁。
下了楼梯你眼角里看到那门是有开着的,你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门就被拉开挺了,那小孩几乎是奔出来的。你看着他,很是不清晰,你看他终于有了点生气张着两条臂膀拦住你。你不说话,欲绕过他走,可是你没动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站着。
“你要走?”他喘着气问,“你要走?”
你还是不答他,只是看着他,淡淡的。
“带我走,带我走!”他小声地说又大声地道:“可不可以呀。”
“为什么?”你问了,我也想听听为什么,我被你说得糊涂了。你就叹了口气说下去。
你说他当时就蹲下去哭了。他收起手臂,一只用来圈住了脸,另一只搭在地上。一开始还看不出在哭,没有征兆也没有声音。可是地上啪一下有了水滴子,你就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那么站着看他。你脑子里在勾勒一幅画,有阳光有花有叶,两只青蛙跳在树头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死了,身子干瘪瘪却依旧是青色的,很好的两只标本。你突然绕过他跑起来,快极了,一下就出了院子,你身后没有脚步声,什么也没有。你在院门口外忍不住回头瞧,那小孩一动不动地蹲在阳光底下,晒着晒着,像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你忙着许多事,这件完了忙那件,一一交代给这座城市,一一都去了瓜葛。你的忙使你差不多忘却了多数事。这其中也有你一直想忘却耿耿于怀的。现在都淡了。你单位里的职务辞得麻烦了点,说要拖到他们找好新人来顶位子。可是你坚持马上要走,你把买好的火车票掏出来晃,说是走定了。你顽皮地笑了笑告诉我,那天还骂了脏字来着,真的很快乐呀,早就想那么做了。你说啊说呵呵笑着,我看出了先前的压抑真把你累得太厉害了。未了,你还思索着用一个妥贴的比喻来形容他们,嗯,“像一群刚缚住了脚的鸡一样焦躁,朝我拍桌子”。你说完泯了泯嘴唇,大概在回忆当时的热闹场面。我心停下来沉默一阵子。只是一小会儿。
你一路上轻飘飘地跳几步走几步,时不时去踩掉下来的梧桐叶儿,一踩就碎了,咔啦声响随后被碾过。蚂蚁们会来搬么,你想小时候就看它们搬的,也不知搬回去干什么用,吃?保暖也好,可是要烂的呀!不会不会,晒干了都,能过冬就行。过冬,你思忖着把被子摊出去晒晒,思忖着摊哪儿呢。又恍然悟到,都不用了送掉算了。你边走边想,很乐意为这些琐碎的日常事儿动脑筋,就像在为一个家操心,尽管那家是独个儿的。——那天你终于要离开这院了。出门前心里乱乱的,但只是乱乱的并不很烦。你看了眼每日睡觉的床,木头黑掉了,也不上漆,像一口坏了的棺材。于是你放任自已想开去,想想你每晚睡在那,脸上蒙一层银的月光,差不多就同个死人。你当了这么多年死人,现在忽然跳出坟墓,也不过是具活动着的尸体。你在桌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了,吓了一惊,你低头朝自己的身子注视了一番,胸脯是随呼吸起伏的,你的脸色那样白却仍是活着无疑。你还是活得那么好无疑。
在离火车站不远的香樟路上,你佯装气极了,把他从树后揪出来,你瞪他。像一个没教养的妇女一样推了他一把。“回去!回去!”你甩动一只手臂仿佛在赶跑一群小鸡。可是你一把推得他退一步转眼他跨前一步站到老位置,这样耗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这次你真拿他没办法了。
“因为你是我妈。”他理直气壮地说。
他这么一讲,你更没法不哈哈大笑。“嘿,你说什么呐?说什么呀?”
是啊,他怎么会那样对你说?我疑惑道:“难道你?”
“不,没有的没有的。”你微哭着否定我,叫我别急,听下去。
你说当时你就那么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多半是想让他意识到那话的荒谬,除此之外并不打算羞辱他。可没料到的是他完全被激怒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在你的笑声中朝你吐了口唾沫。过去他常常做古里古怪的事可没一次是伤害你的,可见他确实相当愤怒了。你一下就傻掉啦,你猜你会给这小子一嘴巴然而你直想哭,只想哭。本来这是这么好笑的事情可你偏偏觉得要掉眼泪了,真邪门。小孩子不再看着你,他任你由着性子在那儿发征。他自己面朝着马路中心在路边蹲了下来,一些些落叶在他脚底放碾得哔剥响。他说:“我妈去的那天我养了只小蚂蚁,在家里的窗台上捉到的。”他盯住了马路中央的一片叶子道:“第二天你就来了,你穿一身和她一样的衣裳,这里只有她会这样穿的,你跟她一样令人讨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你:“她为什么要走呢?”
你好像可以体会他一点了,你走上去把他拎起来大声告诉他:“这点小挫折就允许你发神经了吗!没有妈,没有妈,就你一个人!我也没有,我很小就没有,我一个人寄住在别人家里,管那些过份的人叫爸妈,我现在我现在……”你已经说不了了,轰地滑到地上一言不发。你心里翻江倒海的,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话呢。你要吼几句,其实不必了,你早就预备不抵抗,你这就乖乖地回去,让他们卖拿婚姻当幌子卖掉算了。你已经看到那个傻丈夫朝你笑,勾你手指要到被窝里去,你都不反抗不打算再反抗了。想想你嫂子吧,受了气撒到你头上,其实你知道她心里多苦,你哥也是花大价钱买她来的。可是,人都不在了呢。你疑心她早有了这份心思,早走晚走都是不想活了的。
我在桌上敲了敲示意不必再述。我问:“后来你就带他走啦?”你点点头,怅然地看了眼在屋子一角熟睡的他。你说你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不回家,我们两个人各自的家事实已不存在了。
我说他父亲,可他父亲现在要告你诱拐他。
你沉默了很久,看我深绿的制服,那眼神幽幽地穿越了一年来流浪的艰辛,你仿佛觉察到我们鲜明的对比,如此讽刺地贬低着你。那讽刺无处不在,你的肮脏的手,年轻而凌乱的头发,还有这一身破旧的过时衣裳,这一切都叫你喘不过气来。而现在,你在面对又一次精神上的扼杀。这让你手足无措,该如何是好呢。你的眼晴动了几下,闪闪烁烁地摇摆在我的笔录纸上。又是无休止的沉默,目光定格了。
我说要么你走吧,孩子留下,我会交给他父亲的。我突然无法不避开此举的严重性,我怎会这样说呢,我以为我在讲童话故事的结局么。我这么一说使得你再一次抬眼看我,然而却是漫不经心的,像听一句天关紧要的话一般作出回应,口气淡淡地道“是么。”随后,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