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路灯，一侧暗着，一侧明着，幽长的街道，望不到尽头。没有一个人、一辆车，除了疲惫的我，以及自己的影子，一条街空寂、冷清得有些梦幻般的不真实。我在阴影与光亮交替中往家去，脑子也随之一明一暗的象幻灯机一样放映着刚才医院的场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坐在病床上，用手捋揪着橘红的短发，吃力而又迷茫地向医生和110巡警追忆着病史：“是一个男网友在网上约我去吃饭的。我喝了杯饮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与此同时，外科的清创台上，四个医护人员摁着一个血污模糊的伤者，正做血气胸引流术。伤者狂躁地嚎着，间或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别撒酒疯了，和你驾车出事的女人，刚下120救护车就不见了！”不知谁不屑地告诫他。沉静了几分钟，伤者突然从喉管里憋出一声凄厉的哀叫：“我要死了——”……走出了医院，可迷惘、空虚、狂躁、嬴弱的情绪就像一张无处不在又不可触及更无法突破的网，笼罩着我，捆扎着我，使人窒闷而又不甘。

也是今天的下午，我在医院见着了自己的一个朋友，春。他说，他病了一些时日了，只是前一段时间心情不太好，捱着不来瞧医生。许久不见，他的抑郁、颓唐，甚至于自虐，我很惊异。春一直是个挺开朗乐观的人，非但有才气，而且有很强的组织与感召力。每次见到他，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意气风发”这个词。记得去年见他的时候，正是春天，他笑盈盈的，吟诵着我的《小城的春天》：“这就是春天哎，小城的春天哎！”那股春意盎然的样子，不知是我的文字感染了他，还是他的热情和朝气感动了我。他说，我们的小城确实很美，我们的祖宗给大家留下了很多荣耀，但作为子孙的我们总不能反反复复地夸耀过去，闭着眼睛自满自足地吃老本罢。该为小城做点什么才行。譬如说，我们筹建一个文学社团或文学沙龙之类的，让喜好文艺的年轻人能经常聚一聚，交流切磋提高，写几篇好文章，别辜负了这好的山，和这好的水。我是一个极不善交际的人，是做不得什么发起组织人的，于是把希望都寄托在春和另一位朋友身上。不几天，倡议书就弄出来了。那是一份扬溢着着炽情和召唤的倡议。我盼着，春的消息。春花秋实一荏苒，又邂逅春时，竟是如此……沉默许久的春，突然昂起头，满脸的企盼与求助，道：“彦人，你们医院有没有方子，让人振作的方子？”我微微一震，心有些痛。这不是疯话，这是重创绝境时的呼救。

我，停下来，环顾着周围：洁净、安谧的街道，轻柔凉爽的夜风。这夏夜，很美的。可刚才急诊科抢救过来的姑娘就是昏到在这路段上！倏地，我毛骨悚然，觉着在这幽暗的某个角落，正潜伏着一张永远也不暴露行迹的血盆大口，贪婪地搜捕咀嚼着过路人的魂灵。它是那样的凶残而又隐蔽，让人防不胜防。人一旦被猎捕，不死，即伤。刚才的病人，还有春，定是被它伤的。对了，还有秋，我的另一个朋友。念及秋，我黯然。

认识秋，是意外。十多年前的一天，单位收发室的阿姨给了我一封信，陌生的笔迹，陌生的寄信人地址，而且收信人的姓名也不是我的。但阿姨硬是把信留给了我，理由是收信的地址详细到了我所在的科室，虽然收信人姓杨，但名是我的。我也真把信拆了。信上的字体不太紧凑，稍稍有点儿松散，且微微地向右倾斜。主人自我介绍说，他名秋，写字有些右倾，性格则有些左倾。字里行间，透射出咄咄的睿智与进取。以后的交往证实，秋不仅饱读唐诗宋词，更有在本工作环境里堪称权威的业务能力，而且还具有非凡的社会洞察力与思辩力。譬如说，十年前，他就那么肯定地谈到我所在的当时蓬勃的小山城不久将面临生产支柱倾倒的艰难。怎么描述秋呢，如果自己是一块易碎的平板层岩的话，秋就是那种绵韧任人凿用的花刚石；如果自己是一留恋于象牙塔的痴人，他就是遨游在人生大海的冲浪者。秋在给我的一本日记本儿的菲页上，工工整整地题上一首短诗：“愿你灯光下的人生感悟／象柔软的葡萄藤／爬满你心灵的每一角落／当丰茂的树架子上／挂满一串串成熟的果实／我将和你一起品尝其中的苦涩和甘甜。”携揣着秋的叮咛与鼓励，我一路走来，途中虽不免彷徨，低回，甚至绝望，但终究不曾放弃。我不能在终老时两手空空的面对朋友呵。当一度低沉的小城又因旅游而光彩的时候，秋来了。只是，他不再是“字右人左”的秋。他自嘲地说：“权当我就是一棵歪脖子树罢，虽不如你的期望而生，但毕竟长大了”。

我岔进街边的小道，往郊外的家去。渐渐的完全没有了灯光，一条杂草丛生的新走出的老路，沐浴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下蜿蜒远去。这清冷而又温柔的月辉，荒凉而又亲切的山径，猛地让我想起了孤鸿荒洲，想起了荣辱不惊、沉浮自如、坚毅执着、旷达豪放的苏轼，以及他对人生的阐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骞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