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本身是一种浪漫的精神,它超越婚姻,但不妨害它,爱没有界线。
我目睹了这样一种爱情,没有婚姻,但却一如既往地进行。
那还是在十年动荡时期,爱情在当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人说世上没 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言外之意爱是有阶级性的,男女对像,常要翻看祖宗八代是不是清白,所谓清白必须是根红苗壮,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只有这样才能门当户对,才有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才能保证所生的下一代永不变色。
我所目睹的一对恋人即不是这一特定时代的产物,却千真万确地在这一特定时代进行着并还在延续着没有界线的爱情。我不知道这算美抑或丑恶,如果是美的,那么他们的爱就是在美中开始,在美中绽放,在美中进行到底。
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我作为一名下乡知青来到了山环水绕的一处小山村,这里离公社几十里,离县城上百里,几十户人家形成的自然屯,生产队长就是最高领导人,在农民的心目中,其地位不亚于联合国的主席安南,可谓是天高皇帝远,鸡犬之声相闻,生老病死都相往来的古朴之乡,名字起得也好,叫吉乐公社幸福大队。说是吉乐却未必幸福,全大队几百亩山地,分布在七沟八梁上,以旱田为主,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的分值也就二毛钱。这里山清水秀却耕种粗放、经营单一,在吃大锅饭的时期,每年有几个月还要靠国家救济,是一个吃粮靠反销生产靠贷款的穷山沟。
我们到这里拜贫下中农这个老师,同时也认识一下队里的地富反坏。大队在干部在介绍这里的阶级阵营时把两名地富份子叫来,并说还有一名坏份子。他们同当地的老农一样,一手老茧、满脸沟壑、灰头土脸。只是坏份子没到现场,队长说:“他到城里去拉粮食去了,还没有回来。据介绍他年青时曾当过土匪的小头目,绰号南来好,我想土匪一定是杀人越货、罪恶累累、抢男霸女、恶贯满盈的主了,这样的坏份子怎么还叫他赶车去拉粮食?就不怕他在粮食里放些毒药?心中虽有疑问,但在贫下中农面前不好太冒失发难,只想早些见识一下这位人物,究竟是哪方神圣,何许人也!
第二天刚上工队长分配活,有的刨粪、有的送粪、有的打草衫子……我被单提出来跟车上山拉柴禾,跟的就是那位坏份子的马车。同时队长说了句:”就数你个子大,今后你就跟孙中仁的车到山上拉柴禾,怎么干就听他的。“我这时才知道这个坏份子叫孙中仁,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半大老头,中等身材,黑里透红的脸,一双锐利的眼睛,阔嘴、大鼻梁五官还算说得过去。一身青衣装束,腿上扎着一双绷腿,头上袋顶狐狸皮帽子,腰中扎一条布带子,浑身透着一股精气神。当时他便过来教我套马,这是全队最值钱的家当,一共二匹马,二匹骡子。驾辕马刚好四岁口,应该算年轻力壮正当年。两匹骡子比较犟,干起活倒肯下死力气,应了那句话,犟种活计好,另一匹骒马还带着马崽,套在中间并不指望它干多少活,他教我牵马时要紧抓住缰绳,不要到那两匹骡子的后屁股去,马认生人,不喜欢拍马屁,熟习了就好了。说话的时间便把车套好了,扔上草料和绳子,孙中仁把手中的鞭子往空中甩了个挽花,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我们便上路了。好马比君子,马也像人一样,有灵性呢。只要你对它好,它就听你的话。这些都是孙中仁在一路上和我说的,看它数落着这些马就像在说自己亲人一样。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并没真想和他太深的交谈。心里的劲并没有完全扭过来,心想全队就没有能人了么,把这么关键的活交给一个坏份子,万一他要把牲口弄个好歹,谁服这个责任。
望着就在跟前的山,走起来却很远,山路又很崎岖,盘山的道路,一面徒峭如壁,脚下便是见不到底的深沟大川,风吹动着树林发出沙沙地响声,越往里走道路变得越险峻,路也有些模糊难辨,如龙走蛇行一般,似在云里雾中,翻过一道岭接着就是一道坡,车轧勒在车圈上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山冈。大山面前,车显得那么渺小,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我们到达目的地,太阳已经快到正中了。人的影子就在脚下,肚子也有点饿了,早晨吃的饭早就消化没影了。孙中仁却要装完车再吃饭,我心中嘀咕着:装就装,我饿你也一样,看谁靠得过谁!我一来劲,装车更快了,一捆接着一捆的把柴禾扔到他的脚下。他不时的对我说:悠着点,日子长着呢!很快把车装完了,我浑身冒着热气。这时我坐下来准备吃饭,他又吩咐我去到河沟里去提一桶水,我没好气的走到附近的水边去,心中想:还得听一个坏份子的指使,这哪里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分明是四类份子不如吗!他好像也看出了我的情绪有点不对,只是默不做声给马拌草料。这顿饭我吃得很没食欲,两个饼子也只吃了一个,便到一边坐着去了。
终于到了起车的时候了,整整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回去时并不同来时,高高摇摇地柴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行驶,就好像失去了份量一样,遇到不大的土坎也要被掀起老高,一边的车轱辘刚落地,另一只又反弹了起来。坚硬的柴枝不时的刮着道边的石壁,到这时我才感觉到危险随时的存在。望着老板孙中仁,犹如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员,叉开两脚站在车儿板子上,手握着鞭子不住地摇晃,不时的发出驾、喔、吁的命令。车下坡时他又手拉着车轧,身靠着柴禾,脚死死地托着地面,身后留下一长串车辙和用脚托地的痕迹。我在旁边看着很着急,为了在下坡时给辕马减轻一些压力,我吊在车后的绳子上打提溜,这时孙中仁好想有所感觉,便大声哈斥说:”下去!你他妈的不要命了!“我心想好心帮你,不识好歹。
到家时已经是满天星斗家家灯火了。时间久了才知道赶车这活之所以用老孙也是经过反复的实践的最终选择,即便是队长也只能在平地时摸几下鞭杆子,到了节骨眼上还得乖乖地交上鞭子。这也是孙中仁打拼出来的信任。过后孙中仁和我说了那次急眼的原因,他说:在那样的地方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危险,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翻车人亡,年轻人还是不要冒这样的危险。我由此也就改变了对他的成见。在我的心里另样的一种看法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坏份子不一定就坏,也有人性的一面。世界上的就是说不清楚,好坏也一样,此时的好也许正是彼时的坏,在后来的不断接触中又加深了我的这一判断。虽然我的个子很高,但有些活力气还是不足,比如有时扛二百斤的米袋子走在五节的跳板上,腿好像就不那么听从指挥,采不上跳板的颤动的节奏,每到这时孙中仁便主动换我揍袋子,而由他来往上扛。他说:”你虽然个子大,力气头还不够,年轻人正在长身体,过早的伤了力可不是闹着玩的。“孙中仁不但庄稼院里的一把好手,有时看事情也很有远见,当副统帅林彪在温都尔汗机毁人亡时,很多知青都陷入了思想混乱、迷茫、消沉,彷徨。他却说:”年轻人还是要多读些书,说不上什么时候国家还要用上……“现在想起来这不失为当时最明智的先见之明,恰被这位坏份子言中。
我想把这个人搞明白,于是便对他过去那段历史问题做了比较全面认真的了解。当土匪那年他二十岁刚过,还有个女人和他的命运有着直接的关系,她就是阿翠。因为穷得一文没有,阿翠被她爹卖到了妓院。自己要好的女人也保护不了,一气之下孙中仁便投了胡子。在那里他的绰号叫”南来好“胆大、枪准,不久当上了小头目。后来孙中仁曾到妓院赎回来阿翠,但回到家的阿翠已经过不了土里刨食无米下炊的日子,不久便又过起了卖肉生意。随着蒋家王朝的灭亡,结束了阿翠的妓女生涯,她回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等孙中仁的土匪老巢被剿灭之后,他便四处打听阿翠的下落,最后也来到这里,但阿翠已经成家。是阿翠把他那颗流浪的心和漂泊的身体留在这里的,从那以后便有了这么畸形的不妨害婚姻的没有界线的爱。
阿翠的老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四十岁才遇到阿翠,当孙中仁出现在面前时,他接受了这个一般的男人不能接受的事实,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失去阿翠。这是一个没有公开的公开秘密,我们在民兵查夜时有好几次发现了这个情况,当地的贫下中农都默认的事,知青便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做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盲人。好在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也许这事也并不是独家新闻,但却是我所见到的一个婚姻怪胎。
孙中仁的把挣的工分折合口粮或家中用品如数上交给阿翠,阿翠热辣辣的温情献给两个男人,同时尽一个作为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义务,日子在这样的静静地流逝,四季也在这样的关系中交替进行。
队长所以愿意把赶车的活放心的交给孙中仁还有另一层意思,当两个男人都不在家的时候正是队长打秋风的好时机。阿翠的身体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专利,过去不是,今后也不是。
当我离开多年后再次回到这个小小山村时,却没有能再见到孙中仁,听说他是在一次车祸中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路程。据说后来孙中仁使用的那匹马被兽医宣判为马氚贫,并且有很强的传染性,得这个病的马常被注射柴油到血液中等待毕命。当时全体社员都舍不得这样处理这匹马,孙中仁更是为它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最后他向队长提出自己带着这匹马到山里去,叫它自行消亡。阿翠同意和他一起去,为的是能照顾一下他日将衰老的身体。本来他们在那里可以过得很好,孙中仁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闲下来他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没事时便套上一辆小车不住地往外倒柴禾,他说:”倒一点是一点,这样家里的人就不用过那几道坎了。“那一天,天气好像向他示警一样阴森可怖,天空飘着雪花,路上很滑,他在那条盘山的路上连车带人一齐掉到了谷底。直到死他手中还攥着马的缰绳,死也没有离开马。阿翠向我讲叙这一经过时眼中始终噙着泪花,像那湍流不息的小溪。我想起老孙说过的话:”好马比君子。“马确实是有灵性的,动物之中只有牛和马像人一样不停地干活,走过无数的坎坷,带着浑身的羁绊,迎合他人的心愿,执行着人的意志,竭尽全力,任人驱使,不避危险,甚至不惜生命。所不同的,人生更像一场大戏,人在当中有时不断地变换着角色。一场大戏有开场,有结束,有时是低潮,有时是高峰。就像人有得意和失意、顺境和逆境一样。十年动乱后,孙中仁取消了坏份子的帽子,人心中的好人和坏人不是写在纸上,也不是行政干预或条文法规所能认定的,特定时期的坏人,也许正是好人。敢为人民鼓与呼的彭德怀不也当了一段坏人的头子吗?林彪不是也由副统帅成为判国投敌份子吗!完美不一定是美,因为它从来不存在,缺胳膊的维那斯,正因这残缺才更美,这样的美无时不在我们身边。
我的思絮在呼啸的山风中成不了形状,支离破碎,漫无边际。阿翠嘶哑着声音继续着她悲痛地哀怨与倾诉:埋葬孙中仁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大家在那座山上挖了很大的一个坑,把孙中仁埋了。那匹马也埋在他的附近。阿翠说:”等我死后也来这里并骨…… “坟前没有碑,只种了一棵树,我去看他时那棵树已长得很茂盛,冬天的叶子落在坟头上,也落在树根下随风在追逐着。坟的后面是那座高高的山和那至今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我想在很多人心中一定有他的一点位置的,那就是他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