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书虫”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不可一日无书报》的小文，小文的开头这样写道：”对于嗜烟酒如命的人，不可一日无烟酒；对于嗜书如命的我，不可一日无书报。“文中还特意提到，十多年前，在粤北小城南雄，我是穿行于大街小巷的一条“书虫”，常常流连于小城的书店、书摊和邮亭间，疯狂地购买，痴痴地阅读。

是的，我是一条从乡间田野上爬出来的“书虫”，多年来书报的油墨香熏染了我，书报的内容喂养了我，书报的思想镌刻了我。我就顺著书报里那密密的字里行间，百折不挠地钻了出来，钻进了城市，钻到了广州，并且自己也拿起了笔，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凝于笔端，泻成文字；并且还“为他人作嫁衣裳”、“衣带渐宽终不悔”，成了一个集读者、作者和编者于一身的读书人。

一个读书人到了成“虫”的地步，自有其让人看傻认呆的趣事儿。记得高考落榜回到乡中，无事可做，老爹便让我牵了一头牛，在乡间的田埂、渠边放牧。常常是日出而出，日落而归，或我在前，牛在后；或牛在前，我在后；或把长长的牛绳儿系在一株树上，让牛儿兜圈儿，我便捧著书，看着，读着，想着，梦着，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隔着一座桥，我是行走在桥上的愚者。有时看著书的精彩与幽默扑哧一声笑了；有时读著书的压抑与悲哀心儿忽地沉重了；有时目光离开书页移向远山近水、蓝天白云呆呆地思着、想着。在前的牛儿一路吃着，竟拉动着我向前；在后的牛儿吃上来了，见我挡着道，竟用牛角挑我，好在是轻轻的，是因了我对书的痴迷，牛儿竟也心存善意。多少次因痴迷著书中的悲欢离合，呆想着人生的沧海桑田，一脚踏空，跌落在水田或沟渠里，一身泥水，好不狼狈。速速地爬起，在清水里涤净书上的泥渍，晾在阳光下。乡人见了，大笑；老爹看了，大骂；惟有母亲，叮嘱几句以后小心，但还是一手牵绳一手握书。

放牛看书大约经历了二三年光景，后来老爹放养了一百多只鸭子，又让我吆喝着赶到凌江河上，早出晚归，又成了一个真正的放鸭郎。鸭们在河里觅食、戏水和休憩的时候，我便在河畔上择一阴凉处，躺下，一本书，一本杂志，抑或一张报纸，伴我度过了那些平平静静的日子。我读鲁迅的辛辣与深刻，读胡适的精致与悠闲；我读“伤痕文学”的沉痛与反思，读“朦胧诗”的朦胧与隽永；我读金庸、梁羽生的刀光剑影，读琼瑶、三毛的柔情与浪漫；我读历史与现实的风云变幻，读国际国内的合作与发展。常常读得鸭们爬进农田里偷吃稻谷而不知，读得老爹送饭到面前而不觉；读得流水淙淙如音乐，读得白云悠悠成往事……

真的，“书虫”的我“不可一日无书报”。喂猪的时候，蹲在旁边读；如厕的时候，闻着臭气看；走路时，手中展一张报纸；睡觉时，胸前竖一本书。多少个夜晚，在粤北乡村的一间瓦屋下，如豆的灯火照着夜的寂静，鸡啼声声里，窗下不倦的身影是我，不倦的眼神是我思想的闪烁。

也看，也写，也投稿，文学新闻，小诗小文，一块块地凸现在报刊里，乡亲们读到了，赞一句：“好！”老爹看到了，拍我的肩膀：“有出息！”我便在“好”与“有出息”的鼓励中，更加勤奋地读书写作。

那些年，家还很贫困，常常无多钱去买书订报。二十多岁的年青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向父母伸手要钱。不做“牛郎”、“鸭郎”的我，就跟着乡人到小城里做工，挑砖头，糊墙壁，搭脚手架，拆房砌墙，一脚泥一脚水，一身汗一身尘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上下下，挣得的几个血汗钱，除了贴补家用处，剩下的毫不犹豫地买了书、稿纸和信封、邮票。没工做的时候，就踩一辆自行车，跑几十公里远的墟镇上贩上一些青菜来小城里卖，一天也能挣上几块；不好做的时候，就卖雪条、扒破烂……

微薄的钱，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长年累月地一本一本地购买，存至今日，竟有上千册了。后来就订报刊，先是订一种、几种，到后来十多种，最多的一年，竟订了三十多种报刊，成了当地个人自费订阅报刊的冠军。书报多了，却苦于无书架，只好放在衣柜里、纸箱内，隔一段时间清理一次。家住的是瓦屋，常漏水，地很潮，那些书报就受潮发霉了；后来虫子多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钻在书报里，啃得面目全非，眼里看着，心里那个急啊、痛啊，竟无言语可表达。母亲发话了，拉去卖掉吧，废品店收购价挺高的。咬咬牙，卖！叫上读初中的侄女，推一辆双轮车，装得满满的，汗流浃背地拉去小城废品站，好几百斤啊！卸下去之后，从老板手里接过一叠钱，一数，一百六十五元，天哪，这就是我那一车书报的价值？！

那时，是1995年8月。

尚没有被虫蛀的书报，整理出来，放好，到今日，虽家从乡下搬至城郊，仍没有书柜，上千册的书刊报仍挤放在衣柜、酒柜里，只是时时注意清理，再也没有虫蛀了。好几次母亲说，把那些书报卖掉吧，看都看了，留著有什么用呢？我说不。这上千册的书刊，包括近十年来订阅的报纸，依旧躺在我的家里，与我和我的家人作伴。我这只“书虫”，哪一天不爬进去啃咬几口呢？

依然忙忙碌碌地奔走在城乡间，依然孜孜不倦地沉浸在书报里。后来，上学校，当教师；再后来，去进修，做学生，更是须臾不离书左右。

去年，从教师进修学校毕业，不待家乡分配，就前往广州在一家师范教育类杂志做了一名文学编辑。学历不高的我，很幸运地走进了一个人材济济的地方，从昔日的读者、作者，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编辑，面对的不仅仅是更多的书报，还有如我当初一般痴迷文学的文学青年的成熟或幼稚的作品。看着读着这一页页在我眼前移动的文字，眼眶竟有些湿了，是激动，更是感动！

暑假，回到粤北家乡南雄，在小城里，顺着一条叫林荫路的街道走，我走进了家乡的图书馆。在阅览室里，那报夹里的叠叠报纸，那书架上的缤纷期刊，驻留着多少双渴望求知的眼睛；在图书借阅室里，一本本厚的薄的精装的平装的书，被小城人捧在手里，装在包里，满足而去。家乡人爱读书的消息早有所闻，今置身其间，浓浓的氛围里，依稀可辨当年我的影子。是的，对于读书人，生活的日子里可以没有烟酒，但不能没有书报；生命的驿站中可以没有时装店精品屋，但不可以没有图书馆、阅览室。

我依然是一条“书虫”，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广州，抑或在别座城市，默默地爬行，痴痴地啃咬。因为，在我的这一生里，书是我的至爱情人。书的这根线，亦如当年牵着的牛绳儿，让我挣不脱，解不开。我知道，牵着这根绳儿走，前面定有遍地芳草，前方定有满天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