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千零二年三月七日,下午四点三十分,我从我工作着的山区小镇乘坐最后一趟班车回租住在城郊的家。粤北早春的似乎总想落泪,连绵山岭上的云层层叠叠,给人以一种艰於呼吸的压迫感。我坐在一号座位上,与司机并排并行;司助小姐坐在她固定的位置上。整个车厢,唯我一个乘客。司机笑说,这是我的专车,享受处级待遇。
车往东行。这里是省道342线。去年才铺好的水泥道泛着明朗而亲切的淡白光泽,与墨绿的山峦形成对比。我盯着前路,客车高起低落地爬行,一路上显得很是寂静。
自然地与司机闲聊起来。我没有问他姓什么,他很健谈,这便足够了。一路上聊得兴起,就又担心他开车的安全来。然而却是多余的,他娴熟的驾车技术比任何山民都更熟悉这条省道的角角弯弯。虽然是一个人,我感到心情愉快,因为这次回家不寂寞。
没有刻意地去选择话题。我们从这些莽莽苍苍的大山说起,远至美国经济、阿富汗战争、巴以冲突,近至家乡小县的工农业生产、企业倒闭、工人下岗、官员腐败,以及目前甚至关注的机构改革。说起人的一生真是桑田沧海,变化不可预测。每每说到激动处,动情处,伤心处,未免叹息一番。“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重重的概叹惊醒了司助小姐,她抬起惺睡的眼,不解地盯着我们。
因了与这位善谈的司机的交谈,我一直兴奋着。这股内心的兴奋一直延伸到夜晚。我是请假回家的,因为次日我要南下省城广州去拿我的一些非带走不可的东西,如衣服呀,书籍呀,等等。想起自己年前还在广州工作生生活着,因了时势的变化,说回就回,说走就走,连属于自己的非要带走不可的东西也来不及拿回。感叹及此,人生行走的驿站如晃动的物象,忽而清晰如昨,忽而模糊如雾。
是夜,我在小城的一家发廊洗头。那家发廊和我工作的小镇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百顺。这是一家生意十分好的发廊,不知来此洗头的男人女人是冲着这个好名字来还是因为她们的手艺好服务好。反正我多次走进去洗头时,常常没有了坐的位置。这次也一样,等了好一会儿才坐下,修剪之后却腾不出洗头的小姐来给我搓洗。正闲着时,好友竹松进来告诉我,说陈肖从广州回来了,正在他的小店里。
他的小店就在发廊的隔壁的隔壁。我本想快点洗完头过去,好好与陈肖聊聊,可是不久洗头小姐来了,白白的泡沫漫了一头,我只好闭目养起神来。
快要洗好的时候,陈肖进来了。他年轻有力的手拍了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我和他怕是两年未见面了吧?看他很风采的样子,心想他在广州一定是春风得意。发廊不是聊天叙话的地方,付了钱,与他走出发廊,来到好友的小店里。
陈肖建议到一个茶艺馆坐坐。他说了一个地方,我们不熟悉,这是他与女友曾经光顾过的一家茶艺馆,环境与氛围都不错。我们想不出别的更好叙话聊天的地方来,就随他一块去。
陈肖曾是我们这座小城里崛起的一颗文学新星,新诗写得不错。他十分推崇自杀了的海子,读海子的诗读得如痴如醉。前年韶关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行走广州,本想靠着自己的才气在报刊行业里谋得一份编辑记者之类的差使,可是整整寻寻觅觅了一年,却未能如愿。
我们三人在茶艺馆坐下,啜饮着一杯又一杯的香茗,话题就有如滔滔江河水一样漫开了。陈肖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是说话的主题。每每说到慷慨时,那身穿红衫的漂亮的茶艺小姐就愕得张大了一双凤眼,盯着我们。
在广州行走的日子里有着许多刻骨铭心的回忆。广州是人生的一个匆匆驿站,一如我的行走。三年了,我在广州做编辑,当记者,总以为就可以这样浪静风平地走下去。然而面临时局的变化,我不得不放弃而返回。出去了的朋友因我的回去而惋惜而叹气,在家乡的亲人却因我的回来而欣喜而叫好,然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无奈的忧伤和怅然。尽管当初离开家乡时我已认定广州只是我行走人生的一个驿站,我只是一个过客,而粤北的家乡才是我的归依,我注定是一个归人。即使明白如此,我还是因一种眷恋不舍而放心不下,毕竟广州给予了我太多的故事和回忆,我的心在离开它的那一刻陡然失落空荡。
对于如今还在广州行走的陈肖,他亦如此。说起前年他一个人在广州满城去找寻工作时,他的声音低沉忧伤。他说那是一段值得自己一生一世去缅怀的岁月。他租房而居,为省一元的公共汽车费,居然走破了一双运动鞋。所幸的是他年轻,年轻便是一种力量,而磨练却是一种财富。当他最终未能谋得一份烫贴心灵的工作时,他选择了放弃,为了生存,走进了一家肯德基做经理助理,收入也还可观。
但这毕竟不是他的所学专长。做着一份远离心灵的工作,没有兴趣,那不是自己的事业,心里总是搁着一块石头。这次休假回家,正好用来梳理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在一阵阵的香气弥漫中,我看见他的目光依然闪烁着追寻的光芒。他说今年的八月份要辞工,又要去读书了。当然,中文是不再读了,他重新校正人生的走向,他说他要去学现代设计。
我和好友哑然,既没有为他的重新选择击掌,也没有为他的放弃喝彩。我于是想到,人生有太多的选择是身不由己,而当自己可以作主时,自我选择或许是人生价值的最好体现。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聊到子夜才散。
目送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城的夜色里后,我独自一个人步行回家。小城的深夜是冷清而寂静的。走在骑楼下,茶叶的提神作用使我的内心亢奋。想得太多太远,脚下的路明明暗暗,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惊醒小城人酣醉的梦乡。
明天,我要重返广州,把有形的东西带回,无形的东西将以记忆的形式储存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虽然明知广州只是我行走人生的一个驿站,也深知行走的人生没有驿站,未来的我还会选择更多的驿站以休憩我的跋涉完善我的人生,但我永不会忘记,广州作为我梦想驻足过的梦乡,它给予我的所有不会泯灭,并将继续影响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