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迅哥七岁死了妈，跟着当医生的爹和颠着小脚的奶奶过生活。那时候迅哥的爹风流倜傥，医术高超堪称妙手回春，因此前来提亲的队伍长长地排在了迅哥家的大门之外。迅哥爹一一回绝，据说是为了迅哥不受委屈。

童年的迅哥爱用一根细细的扁担挑在瘦瘦的肩上玩耍，扁担一头系着爹装药用的成捆的蛇皮袋，一头挂着奶奶做的成串的白底方口布鞋，迅哥挑着扁担一边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捏着鼻子拿腔拿调地学着货郎的吆喝，大都是“换——豆腐——了”，在不就是“收——破铺陈烂套子换糖换针换卡子扣针——喽”。这是迅哥童年里唯一的游戏。而迅哥爹总是在这个时候把眉头拧成一个很深的“川”字。

人们都说迅哥像他妈，脑子不行，要不也不会10岁才上学。还说这孩子长到底也不会多人才，要不咋会10岁了还没有7岁的孩子高。迅哥读不懂人们的眼神，只会一脸迷茫一脸无辜地看着说他的人们然后尴尬地笑。迅哥在班里很刻苦地学习，却总也考不出叫爹满意的成绩，面对通知书上老师含蓄的批语，爹总是摇头叹息。

日子在重复，岁月在变迁，迅哥家的瓦房换成了平房又换成了刷得洁白的两层小楼，迅哥爹在临街的路边租了两间小屋开起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店名就叫“妙福堂”，迅哥奶奶一如既往地烧饭洗衣，只是脚步有些蹒跚。18岁的迅哥依然不高不帅，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成熟和思考。迅哥学会了写诗，很忧伤的那种，比如“我们来到这世界／追求理想和胸怀／驾起了小舟一叶／在碧绿的世界上尽情划摆／为了壮丽的人生与爱情／我愿付出更多的代价／时间在不停地流转／日月在空中轮流出现／留给人们的／却只是一片片的创伤与无限的哀怨”，再比如“人们叫我漂泊的风／因为我总是漂泊不定／因为我总是漂泊不定／所以我只能叫做漂泊的风”……

迅哥的第一次爱情在他写诗的日记越来越厚的时候悄然来临。女孩叫卓，和迅哥一起在那个面色威严且专制得不可一世的长辫老师的管制下学习和生活。爱情在那个时代是一个很让人在提及时面露不屑并嗤之以鼻的话题。而卓不管。卓总是无所顾及地拽着迅哥的手去篮球场打篮球去校门外逛大街，或龇牙咧嘴地揪迅哥的耳朵，再不就骑着掉漆的自行车载着迅哥满世界疯跑，骑到兴头上还不忘腾出一只脚朝坐在后面的迅哥狠狠地踢上几下。迅哥总是抿了嘴笑。

这样的日子在迅哥初三下半学期的某一天结束。那个梳长辫的班主任当着班里70多人的面用饱蘸墨水的毛笔在迅哥和卓的脸上各画了两个大大的黑圈，说是做为对谈恋爱的惩罚。无地自容的迅哥哭了，泪水和着墨水在脸上恣意纵横，70多人哄堂大笑。卓瞪圆了眼睛一声不吭。下午的时候卓带来了家里磨得很亮的剪刀在班主任转身的时候眼疾手快就剪断了她经营多年的长辫。卓被勒令退学，走的时候卓拍着迅哥不宽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猴儿，甭担心，老妹我去挣大钱供你上大学，等我。卓在迅哥婆娑的泪眼中吹着响亮的唿哨打着响指朝着那个叫广东的地方义无返顾地走了。

日子还在重复，岁月还在变迁。迅哥上了高中，迅哥的爹在迅哥的奶奶再也蹒跚不动的时候终于续了弦。女的三十七八岁，面容很清丽，只是看迅哥和奶奶的眼神有些冷。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叫飞，脸上有刀疤；女孩叫袅，很美的名字，可惜和她妈妈一样长了一副僵硬的脸孔和一双冷冷的眼睛。爹结婚的理由是：老的老了，大的大了，终究要各归其所，家里确实需要女人。迅哥和奶奶都支持爹，只是面对女人的眼神时都情不自禁地颤抖和想要逃避。女人很会做饭，只是从不管迅哥和奶奶。在迅哥爹忙的时候，女人一做好饭就和自己的孩子兀自吃了，留给迅哥和奶奶面孔一样冰凉的菜渣和形形色色的碗筷盘碟。飞时常向爹大把大把地要钱并常常夜不归宿。迅哥看不过就问：钱花哪了？飞总是瞪圆了眼睛说，关你屁事！我叫他爹，他养活我天经地义轮不上你插嘴！而每当迅哥向爹要钱，却总能看到女人眼里冷冷的余辉。

迅哥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人们都说，准是他妈在阴间保佑的吧。迅哥走的前一天跑到他妈的坟上痛快淋漓地哭了个天昏地暗。迅哥刚到大学的第二个星期就收到了卓的来信。卓在信中说猴儿你以后的生活费老妹我包了，为了我们美好的将来你一定要好好地学本事。迅哥很幸福也很满足，只是拒绝了随信寄来的汇款单。

迅哥即将毕业的那个四月，卓来信对迅哥说，猴儿，八年的分离已经让相思成灾，你马上毕业，我也该结束这漂泊的生活，我们应该共同去打造属于我们的幸福。卓回来的日子正好是情人节，迅哥第一次喷了发胶穿了西装在火车站广场等了整整一夜，当卓袅袅婷婷地出现在迅哥的视野时，迅哥呆了，卓的美丽灿烂了黎明前的火车站广场。卓奔向迅哥又哭又叫。平静下来之后卓说，迅，我挣的钱足以养活你我一辈子。办个塑料加工厂，你做老板，我做老板娘，卓眼睛里满是憧憬。迅哥默然和失落了一个星期后，对卓说，卓，我不配你，咱好聚好散吧。

迅哥的第一次爱情就这样结束，卓伤心欲绝地回到了广州，迅哥一遍遍地唱着“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一次次醉倒在十字街头。

迅哥毕了业。毕业后的迅哥依然不高不帅不会随机应变不会面对别人的提问对答如流，所以毕业后的迅哥卷起铺盖回了家。家中的奶奶老得一塌糊涂，后娘肆无忌惮得一塌糊涂，爹的心情也恶劣得一塌糊涂。迅哥问飞和袅呢？爹说袅去外地读书了，飞已经第三次进了少管所。末了爹说这次是真的没钱赎他了！迅哥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走。迅哥的自行车在流火的七月转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大小院落，却最终没能感动任何人。后娘撇着嘴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比你老子能？迅哥默默无言，算是默认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迅哥奶奶的肾结石让她一病不起，她说我要看着迅结了婚才能合眼。于是迅哥便开始相亲。第一个和迅哥见面的女孩叫灵，有着和卓一样的火辣性格。后娘说这闺女可不好，没看见眼皮上那颗红痔？伤夫！这可是为迅好！话是背着灵说给迅哥和众人的。第二个女孩叫扇，说起话来震天响，后娘说这女娃也不中，长着活脱脱一双狐狸眼，上次把我家老东西的眼珠子差点勾掉，可不能要！话是背了迅哥爹说的。时间长了，人们就说，八成是这女人想霸占家产给她蹲监狱的儿子吧！

迅哥最终结了婚，和一个叫草的乡下姑娘。那姑娘和迅哥一样不爱说话，总是低了头做饭洗衣。迅哥爹在离家很远的东郊给迅哥租了一间房并买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奶奶蜷缩在三轮车里被爹拉了来。爹背着后娘对迅哥说，孩子，爹也难啊！并老泪纵横。后娘笑着说迅呐，你奶拉大你多不容易，这下可得好好报答她哟！很多年了，迅哥第一次看见后娘笑得灿烂明媚。

迅哥头发乱了，胡子长了，衣服脏了，皱纹深了。迅哥每天骑着三轮车去菜市场批发。大堆的土豆黄瓜和成了捆的上海青沿着县城的街头小巷叫卖。迅哥的吆喝是小时侯唯一的游戏，也是成人后生存的见证。迅哥的吆喝声内容很固定，大都是“土豆——了，黄瓜青菜了——”，在不就是“番茄——放价喽——”。

后来迅哥有了一个孩子，名字就叫盼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