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亮堂堂

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山城，纤小、拙朴、安谧，就像一只被遗弃在旮旯里的火链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它从不与人争的，也从不想。沉寂了很长很长的岁月，有一天，热闹、新潮腻了的人们掉转头，发现了它，狂喜地蜂拥而至！逼着它，羞羞答答地撩开了自己的遮头帕。也于是，民俗歌舞晚会，被推推攘攘地拉上了场。

第一次获悉开演了这个篝火晚会，我心一丝悸动，隐隐的，但抑制住自己，不露任何形迹。每次小女看晚会回来，欢喜得唧唧喳喳，手舞足蹈。我微笑地听着，不语。在孩子看来，这是戏，是有趣的节目，而于我来说，它是自己的生活片段，是一份难舍难弃的成长记忆。这莫名的心结，孩子不解，自己也常常的迷惘。或许，人性是天生贱的罢？将要失去的，或者已然远去而无法追回的东西，无论是甜蜜的，抑或是酸涩的，总会在心底里时时地萦绕、惦念、回味，觉著有挥之不去的美。象晚会里的节目——《傩堂戏》、《哭嫁》、《赶尸》，以及山歌联唱等等，都是藏在心里不能忘却的记忆，已然远去而我渴望再次体味的生活！可是，我又担心失望。是啊，现在的许多事，都是变了味的。比方说，一些地方民风民俗的表演，被某些自以为聪明的、有艺术升华水准的艺术家们把它们矫柔造作得面目全非，没了原本的质朴和生动。我不忍人家对自己的生活肆意地践踏，鄙夷那些胡编乱造！

前些天，省城医院来了几位技术扶贫的医生和有关的领导。单位安排了一个迎接客人们的节目——观赏地方民族风俗篝火晚会。我陪同去看了，不得不。谁想，自己一看就被节目的原汁原味迷住了。今晚，我主动来看节目了，还带了女儿来。我觉着，该带她来，让她了解一下自己母亲成长的甘甘苦苦。

首先，我被《哭嫁》的节目吸引住了。哭嫁，是乡下女孩子出嫁时必须过的关口，是闺女离家远嫁时对亲情难舍的一种艺术演绎，也是对新娘子聪惠与否的考验和评判。自己是个乡下女，出生在这荒蛮闭塞的小县里的一个旮旯小乡村。因为读书，幸运地成了所谓的国家干部，城里人。结婚的时候，仪式很节俭，为了减轻两边老人和先生的负担，我没有从家里出阁。然而，十一年过去了，自己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反复着出闺时女儿向娘亲的告别台词：“妈啊妈，看缠（定）日子定缠时来妈，哪怕天上落耙齿来妈！女儿一去敬孝难，娘想女时泪涟涟——”火光闪烁里，台上一对母女，相互绕颈而唱，而泣，而噎，那份难舍、伤心和忧虑，只有在夫权森严、女人只能做附庸的贫困落后的湘西乡下，才能真正体会其间的意义和滋味！想自己因为求学，十四岁时离开了母亲，现今已过而立之年了，然仍碌碌无为、两手空空，非但不能好好地敬孝养老，还常常地生出许多烦恼来，让年过花甲的母亲织布似地乡下城里、城里乡下地来回穿梭……悄然的，我湿了眼。

在我冥思的当口，演出的水泥场地突然暗灭了灯光，黑漆漆的，只有左右两堆篝火的火炭红红地支撑着若有若无的星星光亮。随之，一声长似一声的凄怆而高亢的牛角和惨惨的阴锣声摄人心魄地响起。一个画外音滞缓、凝重地在空中回旋：“湘西，偏僻贫瘠、古老荒蛮之地，但在游子的眼里，它永远是美丽的故乡，是自己落叶归根的故土！客死他乡的孤魂啊，魂牵梦萦，祈盼着魂归故里……”一群身着黑袍白褂的僵尸，面无表情，肢体僵滞，但时时处处挟带着惨惨阴气和悲戚，徐徐地挪上台来。一位穿着法袍的赶尸人，森森地敲着阴锣，威严地跟踵而出……女儿把小脑袋深深地埋进我的胸怀里，瑟瑟的。这就是湘西给外人以神秘的典型风俗——赶尸。据说，人死他乡后，亲属请赶尸匠“走脚”。赶尸匠念动咒语，能让尸体自己跋山涉水走回家，然后入土安眠，从而了却死者和生者的遗憾。这，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爷爷是客死在外乡的。那年，父亲刚五岁。爷爷是替人顶劳役去的，十升包谷的价格。然后，病死在贵州铜仁的大兴飞机场工地。因为太困窘，别说扶柩挽灵风光回家，就是请赶尸匠简单地敛尸入土也没钱。从此，爷爷，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异乡魂的概念。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一个人默默地守在奶奶的灵前，两个通宵，一语不发。我家的祖坟地，奶奶的坟冢，孤伶伶的，至今。

观众们大多是被刚才《赶尸》的阴惨震慑住了。聪明的主持人马上更换了另一个很欢快的节目——《山歌联唱》。节目的规则就是请先前“抢香包”节目中喜获苗家姑娘香包的观众上台来，跟着主持人学唱一首山歌，一人就一句。这些幸运者们还沉浸在受到美丽姑娘青睐的喜悦里，上得台来，个个兴高采烈、踌躇满志，齐刷刷地排列着，大有再次夺魁的自信和骄傲！观众席下的我，一个凤凰本地人，迫不及待的心情竟然比任何一位外地的游客还强烈！因为，我是在这些山歌里泡大的呵！在山顶坳头，在杜鹃花燃烧的地方，在摇曳的桐木林里，有人在轻吟漫唱，为自己绘描的美好生活图景而陶醉；有人在深情地呼唤，向自己的爱人倾诉衷肠！开始，是一个轻轻的，似乎有些孤独的声音。一会儿，就从山对面，在山花丛里，传来了和吟或回应。但见不着人影儿的，只有山花摇曳绚烂！两边山顶，一问一答，你出我对，歌声越来越和谐，情意越来越缠绵……哦，晚会的节目已经开始了。身着苗装魁伟英俊的男主持人正在第一次示范演唱着山歌：“月亮出来亮堂堂，照亮妹妹半间房。阿妹今夜你做哪样哎？阿妹今夜啊，来会郎呵——”歌声清朗、高亢、辽远、深长，然粗旷中透出一份浓浓的柔情蜜意！台上的学唱者虽然聪明伶俐，但听两遍要唱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加上嗓音功底的好坏，大多都把山歌唱得黄腔走调。别说择郎选婿的阿妹了，就是我们这些不相干的观众，听到这群“狼”嚎，也会撒腿逃跑的！台上台下，笑声一片……

晚会还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如赤脚攀越近三十把锋利钢刀的《上刀梯》、诙谐轻快的《文茶灯》、节拍简单而又不易踢踏的《竹竿舞》，等等。哦，这老掉牙的火链子，掏出来打打，还火星闪烁呢！虽然，上面锈凝着贫困与辛酸，然如自己一样的乡下人仍记挂着它，乐呵着它，珍爱着它。“月亮出来亮堂堂，亮堂堂哦——”我吟唱着，反复的，傻傻的，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