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懂事起瞧着伙伴们帮大人做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听着他们断断续续的夸奖声,我自己觉得是多么无能——连穿衣、洗澡的事儿都要由父母代替。平时只能一人默默地坐在四合院的屋檐下晒太阳,仰望着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鸟雀嬉戏、啾鸣。
“青青乖,坐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去就来。”总这样把我一人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尔后家人就放心地去各行其是了……
只有在晚上全家围坐于桌前的时候,我才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每逢农忙时节,我常常被安在房间里,只有那么点儿老式的、陈旧的家具与四面土墙和我做伴。小伙伴都一起到田埂上去了,或帮这倒茶、或“亲临战场”去拾稻穗,做得好的还可以得到奖励。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值得骄傲的了,而我却无法体会与分享这份劳动的快乐!
后来,我们盖了一幢两层楼的新房。对面是一大片肥沃的田野,我家的那块责任田就在自家屋前(屋前有了这么一大片田,我也从“牢笼”中解放了)。农忙时节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壮观、朴实的农忙即景图——也是在这是我才逐渐去了解农忙时的父亲。
记得住进新房的第一个春天,耕地拖拉机响声隆隆地把满是青杂草的田野一圈一圈地翻滚着——越围越小。青青的杂草随着拖拉机犁锄一点点向前翻去,顿时被黑色的泥土所覆盖。紧接着就是第二轮更细地“大圈复小圈”……等全部耕完后,放眼望去,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幅幅生动的“九曲黄河图”,这是大自然与人类的完美结晶!一缕缕微风吹来夹杂着新翻泥土的浓浓气息,使人不由得感到一种久别重逢的况味。
随后灌水,转眼间那一幅幅“九曲黄河图”沉睡到“海底”去了,到处是一片汪洋,只有田埂颤巍巍地承担着“分界线”的任务。
傍晚,大人们都陆陆续续地下班回家了,稍坐片刻,不约而同地扛着铁齿下田去了。
父亲和母亲把裤管卷过膝盖,扛着铁齿双双融入到这播撒希望的准备之中去了。一南一北一铁齿一铁齿地来回拉动着,在身体一前一后地反复运动中渐渐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靠近了,这时总是父亲回来拿着一大杯凉开水走到母亲旁的田埂上喊她喝水。
瞧着别的田埂上都有小伙伴拿着茶杯来回奔跑的身影,独我没去为满头大汗的他们送一口水。这是刚满10岁的我第一回体会到无奈的滋味!
母亲削完田,稍息片刻,和父亲抬出碳酸氢铵(俗称田粉)拆了线倒出。母亲用铁铲敲碎后,撒上除草粉拌匀,父亲刚好抽完一支烟,喝了一口茶,就往脖子里套上绳把母亲装好的一桶田粉一下子抱起……走下田去把田粉均匀地撒在那片期待着的汪洋中,这样三四桶的底肥下来,父亲累的满面通红、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母亲连忙倒水,拿衣服准备让父亲擦身。父亲一脱下衣服就见脖子处有几条深深的红痕,一直绯红到胸前。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还在做梦,母亲就起来打点好一切沿着父亲昨日黄昏打好的秧标开始植下希望的幼苗。父亲一担两簸箕地挑来堆在田埂旁,完成以后就弯着腰、躬着背与母亲一道植下一株株秋天的“金黄”……
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碧绿”与“金黄”的交替中,我渐渐长大、成熟,可我内心却因为无情的长大而越感愧疚!说来十七八岁的小伙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可以挑主梁了,而我依然坐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在田间挥汗如雨地劳作着。环视四周哪一块田里不闪现着青春的身影?
春天希望的幼苗结成了秋天丰硕的果实,本应是极高兴的事儿。而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心灵却被千万把刀绞着似的越到这时越不可名状地沉痛起来。为此,每当丰收时节我都要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哭特哭一场!在白天,我尽量保持着快乐的神情,以免被细心的父亲有所察觉;在夜晚的黑暗中,我则彻底地释放所有的装腔作势,任凭心灵自由的“呼吸”,常常是在泪眼朦胧中进入白天不能实现的梦想……
这种快乐是无法描述的,因为心灵支配着一切!白天直愣愣地望着这一大片“金色的海洋”不断叹息着;吃饭时双眼不敢正视父亲那张扎满胡子通红的脸,只顾扒着白米饭连菜也很少夹眼睛始终下垂着。父亲还以为我生病了,摸摸我的额头,关切着询问着什么,我却没在意,只是支支吾吾着答非所问。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话一点儿不错——几乎每年割完稻都要下一场大雨。明明天气预报员说今明天气晴朗,可老天爷就喜欢像小孩的脸喜怒无常!富有经验的父亲一看太阳缩进了云层,一层淡淡的乌云一点点压了过来,风儿也不甘示弱一个劲舞动千万条臂膀猛烈着刮起了东北风……
“不好,一场大雨要来!”父亲随即一个人下田去把捆好的稻迅速而有条理的一个个往上叠着——五个稻四层铺底,尔后垒四个稻一层、三个稻三层、两个稻一层、最后甩上一个稻,这样一个国家级标准的稻顷就算打好了。随着父亲背影的远去,不久,田埂上就稳稳当当地耸立起了一个个“小士兵……”
母亲看着已经是乌云密布黑压压的,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从厨房里跑出来,奔向田野与父亲一道紧锣密鼓地和老天爷进行着时间赛跑!
瞧着几个比我父亲晚下田的在全家四五人的合力努力下已完成了“抢险工作”,端着饭碗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狠命地捶打着自己这双无能的腿,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三
“哥,我肚子饿极了,妈妈还没有煮饭!”八岁的弟弟跑到我面前表情委屈地说。
“你再上楼去看一会儿动画片吧……”我把弟弟打发后,自己就扶着椅子站起来,扶着墙壁螃蟹行走似的摸到厨房里。
我望着外面父母拼命似的叠着稻顷,我内心升起了一股使命感,看了母亲这么多年煮饭的经历,今天何不也为他们服务一次呢?
说干就干,打开橱门里面还有中午吃剩的一盘豆腐干烧肉和一小盘青菜。我拿出一只盘子摸索着到水龙头旁一冲沥尽水滴,然后掀开电饭煲盖,双膝顶住台板下的木门,左手扶住电饭煲,右手紧握饭勺使劲刮着剩饭一勺一勺地放进右手边的盘子中;拧开水龙头哗哗哗地刷净内胆放到电饭煲里……这时我汗液已在我额头上渗出,手也觉得温热起来了。
接着我从三角架上取出饭箩,沿着墙壁走到橱柜旁的米袋前,把饭箩放在地上,量了米,右手再握起来摆上台板推到水池旁,刚要淘米时突然想起平时母亲淘米之前先要拣尽米里的小杂质……我重新端起米箩又颤巍巍地把它递到桌上,自己也搭过去在长凳上坐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寻找着黑色的小杂质。在反反复复地寻觅中我捉出了三四颗比米粒大点儿的小杂质。于是,我又一次艰难地把它移进了脸盆——放水一次又一次摇着饭箩时不时地用手翻着米直到水渐渐成了乳白色为止……
我惊讶极了,自己第一次做这些竟如此的熟练!只是默默地瞧着母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重复着同样的步骤……看也能熟能生巧!但米放进了锅内之后的水位量我就难以确定了,可事情做到了这一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只要觉得差不多就住手。盖上锅盖,取过插头往插座上一按“红灯”就亮了。
刚回到外面的椅子上坐好擦着满脸的汗珠,才想起父亲有多年的胃病,要吃热的菜,我又急急忙忙去把一盘豆腐干烧肉给炖上……屁股刚坐稳,只见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幸好,我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他连大门也没进站在屋檐下让母亲倒水拿衣来擦身。这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
“妈妈,我肚子饿得呱呱叫了,你饭煮好了没有?”弟弟又来催。
“哎呀,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母亲到厨房一看目瞪口呆了
……
那晚的饭居然不烂不干适好,我吃着自己煮的饭心中比尝了蜜还要甜上千万倍!那夜,我没有流泪,而是微笑着进入了梦乡——虽然对一个17岁的大男孩煮饭是平常之事,而这次经历在我心中却有着无法替代的力量!
四
2000年的夏天去上海做手术的时候,秧苗才刚刚植下。我是带着无限美好的希望躺在手术台上的——其中就有10年来20次的无能为力。但美好的愿望终不能实现,虽然经过不懈的训练,我可以撑着单拐翱翔在无障碍的天地间,可那“无奈”还是成了终身的遗憾!
又是稻黄丰收节!现在是“收割机时代”——省下了割稻、捆稻、轧稻等一系列程序。瞧这童年的伙伴都成了丰收的生力军,惟有我拄着单拐一动不动地看这父亲身挑一担担稻谷匆忙地来来回回,身边依然没有一个帮手——只有弟弟忙碌地穿行在其中做些我10年前该干的活儿,那种悲痛的滋味是无法用酸楚的词汇来形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让电饭煲里热气腾腾的大白米饭来代替我弥补一点儿心灵煎熬的痛苦……
人是有感情的,每当看到父亲双肩上那一道道绯红绯红的扁担痕,我就有一种情不自禁热流化成泪水的感觉,可我始终死守着这最后一道防线!
五
如今回忆起这段我心灵的欠债,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好在从前年开始父亲没有和往常一样弯着腰躬着背亲自下田插秧,而是我种的。你不要奇怪——我是说是我出钱请人代种的。
记得当时父亲恰好很忙无法抽身就学着他人的样儿请人代劳,但由于因些要事吧预备的劳务费给先预支了。父亲正要去向亲戚借时,我连忙说:“爸,我这儿还有点……”
“残联给的钱你还有?”父亲惊异道。他以为我那些早已在春节前补给他做生意去了……
“本来,这钱是买书用的,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从房间里的抽屉中取出仅有的一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放在饭桌上。
……
农忙时节,我的心就会不可名状地沉重起来,不忍再细看田野里父母忙碌的身影。撑起拐杖到书房内怔怔发呆,喃喃自语道:“如果我没有残疾在身,如果我2000年夏天的手术能完全成功,如果……”可生活的现实使我无可奈何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旁观者!从丰收时节做的第一顿饭到春耕时我付钱请人代种秧苗,心灵潮起潮落近五六年,算是一种自我精神上的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