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姐姐像一串生动的音符,愉悦了我二零零四年的整个夏天。也像一只曾经的蝴蝶,在我的窗口上翩跹停留过。音符消失了,蝴蝶飞走了,我的日子又开始暗淡下去。
我向来怕人,所以自闭,我对比我美丽的女子尤其深怵痛怵。她初来公司的时候,经理安排我们两人一个办公室。我不敢怎么去正面看她,只偷偷地看过几眼她的背影,梳着高辫的头颅盘踞在一截细细长长的脖子之上,极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真正开始知道她的模样是一次背后偷窥时被她猛一回头捕捉到眼光,我躲闪不及只好装成是不期而遇,并竭力莞尔一笑,轻叫一声:吕姐姐,然后轻轻调回头。我对着墙壁猛伸舌头并竭力回味她那灿若夏花的微笑。心里竟有几分感动。
坦白而言,吕姐属于很骨感的那种美女,高而瘦,也是眼下正流行的那种。她从不穿棉质的衣服或裙子,都是那种真丝或者亚麻料的,带碎花的尤多,而且常常很贴身,理应很美,却勾勒出原本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地触目惊心。我因此看她的眼神常常带着些许的恐惧和小心翼翼,生怕她突兀的骨头一不小心被我的眼光穿破射伤。她常常穿细跟吊带的高跟鞋,整个鞋面上只有几根线条勉强攀旋着双脚,就像一桩不加防范的爱情,双脚眼看着就要挣脱欲出,却被穿的人优哉优哉舒舒服服地穿着并优雅走过。尤其是两只鞋跟,像一根细细的骨头,如吕姐姐瘦长的小指,旁的人再次看得触目惊心,穿的人却照样安安稳稳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沓沓走过,并回荡着音乐一样的余音。
经理曾经私下里对我说,这小吕业务水平太厉害了!年轻轻的就自己买了价值几十万的楼中楼,家里健身房、棋牌室样样齐全,而且家庭事业两不误,孩子也茁茁壮壮的长起来了,在学拉丁舞呢……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吕姐姐的这些事。
我开始有些肃然起敬。
由于工作性质使然,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公司。然后听着门铃陆陆续续地响起,然后跑去开门。开门之前我总是习惯性地从猫眼里朝外先看一眼,若是生人,则先酝酿一下如何招呼。我总是能从猫眼里看见正在用指头梳理头发的男客人或者正襟危站的女客人,要么就是面无表情带着习惯性的漠然和麻木的公司同事。吕姐姐不同,第一次她按下门铃,我照例去开门并从猫眼朝外觑,却是一片沉闷的黑,我一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一边打开门,门外站着笑弯了腰的吕姐姐,一只手还没有来得及从猫眼上拿下。她丝毫不加修饰的大笑很是打动和感染了我,我跟着哈哈大笑。以后再开门的时候,只要猫眼上黑沉沉的,再黯淡的心情,我也会变得乐不可支。偶尔我晚点,听着里面越来越近的清脆的高跟鞋声,我便迅速地抽出手捂上猫眼,门一开,我和吕姐姐笑成一团。
熟了以后,我开始每天乐颠颠地听吕姐姐讲她的逸闻趣事。据说一次在上班的路上,她捡到一张名片,上写河南某某鞋业集团总经理王某某,后面留有办公室电话。到了公司她便迅速拨通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子,为避免节外生枝,吕姐姐开口就说:您好我找王经理,上周五我们约好的,麻烦您叫一声。对方大叫一声声音颤抖不已地回答:不……会吧,王总一个月前已经出了车祸去——去世了……吕姐姐扔下电话,从此恶梦不断……我笑爆了肚皮,吕姐姐却嘟着嘴巴翻着白眼说: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梦见一个死人对我说,我们周五约好的……话没说完已经把自己笑得人仰马翻。
她还说起她怂恿老公以及他们的朋友周六偷鸡的事情,不过她的理由不是偷鸡,而是“教训”鸡,说家附近有一块麦地,常常有成群的鸡在田间啄麦苗吃。她便想教训教训这些没有家教践踏庄稼的鸡。一天傍晚,强行拽上老公和两个朋友,将网兜绑在长竹竿上像小时候捕蝉那样,很轻易地就逮到一只肥母鸡。在夜色掩盖下一行人仓皇开溜。回家后自告奋勇地要炖母鸡汤给老公和朋友喝,为了不让自己炖母鸡的绝活被人偷学了去,就关了厨房门自己躲到里面去做,不想一伙人左等右等直到饥肠辘辘还不闻饭香,便去厨房,才知道她已煤气中毒在厨房内昏迷不醒……说到这里吕姐姐似乎心有余悸,不过还是皱着眉头一幅好人相地说,我就看不得鸡子糟蹋庄稼!她说她一共惩治过三只糟蹋庄稼的鸡,煤气中毒两次,自此,壮举不再。
她还说,一次和客户谈判,对方是南方人,口口声声称北方人如何如何的奸与诈,而以河南人尤甚。就要签合同的节眼骨儿上吕姐姐被大大激怒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抄起桌子上文件就朝那个南方人迎面砸去,并狠狠地骂道:你奶奶的!去死吧你!言毕抓起桌上合同提起包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到了楼下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却让心平静不少,便重新冲到楼上,“啪”地把合同朝惊魂未定的南方人面前一放,吼声说:签字吧!蠢蛋才和你计较!南方人颤抖着在合同上签了字。不过自那次起,那人居然和吕姐姐成了很好的朋友,他说她是他看到的最有个性的河南人。
吕姐姐说到这里悄悄对我说:偷鸡事件里其中有一次就有他呢!
吕姐姐家离公司很远,所以中午总是在公司过。每次吃了午饭到公司,我都看见她蜷缩在沙发里沉沉入睡,双臂紧紧地抱住双膝,脸抵在膝盖上,身体弯成一张弓,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偶尔会有口水湿了唇角。我便尽力地放轻脚步。然而不管我怎么地轻,她都会迅速醒来,或者舔舔嘴角,惊呼一声“呀!时间过了!约好了的……一边嘟囔着一边抓起包风风火火地出门,高跟鞋唱着歌远去。
她突然不来上班了,说是严重的妇科病。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哭诉病是怎样地折磨人以及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看医生的决心,偶尔也会兴奋地向我说起不上班不见客户在家里晒太阳睡大头觉的美妙与享受。我问她还会不会做那个和人有约的噩梦,她说再也不做了,现在梦里天天吃母鸡,连每次醒来嘴边都带着炖母鸡的醇香呢。言毕又是一阵嘻嘻的笑声。
天气冷了起来,吕姐姐的病还是没有减轻,据说她终于肯去看病了,然而已经转到京城的大医院去了。于是渐渐地我又沉默下来。我每天早上依旧早早来到公司,掏出钥匙却不开,只是在公司的沉黑的大铁门前,伸出一只手并拢五指,捂住猫眼,然后久久站着。铁门的凉意不近人情地从五指渗入,沁透身体,全身久久战栗。
偶尔也会按下门铃,然而当里面越来越近地响起谁的脚步声,我便放下捂在猫眼上的手,插入口袋。我想里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从猫眼里看到外面的那个正襟危站面色冷漠的女子。
而不是一只停留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