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心

当我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摸，方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钥匙？我的钥匙呢？它掉在什么地方了？一瞬间，极度的恐慌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我不停的在工作室门前踱来踱去。一会儿双眼紧紧盯住那扇全身是铁的门，恨不得把它盯个窟窿，然后钻进去；一会儿又转回身来看看地面，期望在某个角落发现它娇小的身躯。突然我想起来是自己刚才把钥匙插在保险柜上抽掉。怎么办呢？要不要给下午值班的阿姨打个电话，让她帮忙把钥匙送来？天上，正下着毛毛细雨，而且又是一点多了，别人会不会在午休呢？极有可能！但是电脑还没有数据备份呀？这是最重要的。遗憾的是，我不知道阿姨家的电话号码；糟糕的是，我的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我彻底傻了眼。

我试探着拔开存钱的小窗口。谢天谢地，居然还能打开！幸好窗口也忘记从里面反扣了。我轻轻地扒开窗口上滑动的玻璃，把头和上半身探了进去。还好，可以够到鼠标和键盘。我伸长手把显示器向外转了一下，以便可以看到屏幕上的操作提示。在等待的时候，我又把身子和头退了出来，然后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看对面水泥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我生怕别人冲过来把我当作贼一样地捉住。之后，我又把半个身子放进去。终于大功告成！我竟然完成了数据备份！最后，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又把窗口的铁挡板反扣住。

我该到哪里去打发这两个钟头呢？没有影响到工作，我的心已经轻松多了。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校园里到处都是摇落的枯叶。上午的时候出了一阵太阳，现在又变得阴湿。空气中夹杂着零星的雨雾，地面仍有些潮润。狭长的水泥路，人多的地方已经被风刮干了。我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剩下一副空壳。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空寂而清冷的道路悠闲的踮着缓慢的步子。出了校门，我顺着马路了无牵挂地游走着。

这所大学的位置比较偏僻，离校园不远的地方是一座森林公园。今天是阴天，来逛公园的少得可怜。很走运的是，那看门的人竟视而不见我的长驱直入，或许那人早已看穿我的穷酸样。进入公园，先前是一段较长的水泥路。在水泥路的两旁载满了一两米高的雪松，劲头正旺，一派绿意！越走越近，我正向森林的腹地进发。森林公园果然是森林茂盛，什么样的树都有，混杂地长在一起。我拐过水泥路，弯入一条被雨水泡胀的泥路。路边嫩绿的小草让我禁不住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春天！春天来了吗？这难道就是在小学作文的被比喻得有些泛滥了的“春姑娘的脚步”吗？我在心底盘问自己有多久没有感到春天的气息了。我蹲下身，从草丛中拔出一株仍沾满了雨滴的青草，捧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它。它的颜色绿中带黄，叶子的边缘长满了绒绒的细毛。天空中的细雨，附在我的眼镜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得取下它，在衣服上轻轻地擦了擦。在一个池塘边，我看到一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柳树。零零星星的绿叶挂在枝头，几片叶子中间还吊着一串串青嫩的柳蕾。于是，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整个河床上都是参天的柳树，春天一到，全是绿油油的。几个顽皮的孩子，一看到柳树长满了叶子就拿着镰刀爬到树上，砍掉一些没有枝节长得光滑的树枝，从它上面取一段铅笔粗的枝桠，用刀切成半支烟长的小节儿，然后用镰刀把儿像擀面条一样地在一块光滑而平整的小石板上来回地搓动，直到外面的柳皮和里面的枝棍儿完全脱落。我们留下树皮，再把它压扁，把其中的一端削薄，就成了一个口哨！那些稍微粗点儿的树枝也不浪费。我们用镰刀在树枝上旋转着把它划成螺旋型的裂口，然后剥下皮，将它紧紧地卷在一起，又用枣刺把它固定好，成一个倒塔形，一头大一头小，像个唢呐。最后把那个小口哨插在较细的一头。我们摇头晃脑地胡乱吹着，相互比较着谁的最响、最好听，那声音有些沉闷，听起来就像坡上吃草的老牛发出的蟒叫。我禁不住暗笑。其实，孩子时，能让手里的东西发出叫声的还有很多。我们经常钻进齐腰深的麦田了，抽出麦穗，做成口哨，还附带把麦子滚倒一大片，反正大人们看不见！等回家的时候，身上粘满了浓浓的青草味。

我漫无目的的向前，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琐细的往事，但依然清醒。置身于到处洋溢着春之气息的天地，人，是清醒的。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并不感到孤寂，我甚至懒得去想一想要是身边有另一个人该是多好！曲折的山路把我的脚步诱到山的深处。在一个分岔口，看见路旁的树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到：“外籍专家公寓，请勿打扰！”我偏不信，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寓隐藏在这茂密的绿林之中。

天空迷蒙，烟雨飘渺。我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所能触及的不是很远。我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天地的最中心，因为远处似乎天地相接了，低沉的雨雾把我的周围幻化成一个天蓬，它是那么近的悬在我的上空。道路显得十分幽深和宁静。路两边有参天的树木，几声小鸟清脆的鸣叫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入我的耳际，就像一股清泉淌过我的心扉。公园里没有游客。走了不远，有一条土路伸向山的半腰，我好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没有人只有树的山涧小道，就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刚开始，我一点儿也不怕。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树和山路而已，我们那儿有的是树，有的是弯曲是山路！只是那些刚刚长出的绿芽，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开始有些疑惑：究竟是自己疏离了大自然，还是大自然遗忘了我。回头想想，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趁着春意盎然的季节到处走走了，好几年没有闻到山林中各种夹杂着泥土芬芳的花香了，还有那匆忙的蜜蜂嗡嗡地从一瓣花蕊飞舞到另一瓣花蕊。在煦暖的阳光里，各色蝴蝶，洁白的、纯黑的、浅黄的，悠闲地拍打着翅膀，轻盈地在空中展现它们妙曼的身姿！记得小的时候，几个孩童一边放牛，一边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无忧无虑地的追逐着，打着滚儿。无忧无虑，那是怎样的一种闲情雅致！明媚的阳光温柔地照在我们的身上，由于汗渍，地上的草杂儿都粘附在我们的额头上。滚累了，我们就把衣服系在腰间，半跪在草地上，抬头望天，才发现天和地都在旋转！映山红开放的时节，它多半长在峭壁边，满山的绿色中，一簇鲜艳的红色，煞是惹眼！我们爬到山上，把长满映山红的小树枝掐断，捏成一把儿，边走边把花瓣塞进嘴里。那种酸甜酸甜的的味道至今还在唇边回旋！

沿着山路，我一步一步地慢慢深入林子。浓密的树阴把狭窄的小道遮得有些昏暗，我随手在身旁掐了一株小树桠枝尖儿上刚刚冒出的幼芽。它是那么新鲜嫩绿！让人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我把这嫩黄的叶瓣放在手里轻轻地捋着，不知不觉竟然化成一滩绿液，弄得我满手清香！山上的雨水汇成一条小流，顺着山沟流到山下，在枯叶堆积的地方迂回不去。地面上堆满了枯黄的残叶，而树枝上挂满了浅绿的新芽，这，难道就是生命的轮回么？越往里走，我竟有些害怕了。在这种阴郁的天气，一个人走在这葱郁的树林，难免心里怪怪的。我甚至假想着从山林里突然窜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他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我眼前绕来绕去，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同情他。我会对那位老兄说：这位大哥，看来你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比我还惨！这么湿的天儿，躲在山林里辛苦了大半天，一定不好受吧！等了好久才等来我这个穷光蛋，坦白告诉你吧，你不可能在我身上找出一分钱，具体说找不出一件与金属相关的东西，包括钥匙。我劝你还是等下一家吧，我是个没钱的主儿！想到这些，我嫣然一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怪念头。再往里面走，碰见几面黑咕隆咚的砖墙，它们只有一个面，是从土里砌出来的，墙缝里长满了青苔。这仅有的一个面还留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我怀疑是人工碉堡，又担心是墓穴。望着那几扇像凶猛的巨狮张开大口的圆洞，顿时觉得一股簌簌的冷风从背后直袭心底。我再也不敢向里走了，只好顺着原路退回到通向“外籍专家公寓”的水泥路上来。

我踏着起伏颠簸的水泥道走上去，看见不远处有几座低矮的建筑物，根本不像什么公寓。我正要上前看个究竟，突然冲出两条大黑狗，凶猛地朝我这边奔来。看见它们咧着牙，大声吠犬的样子，我慌忙地蹲下身，做出拣石头的假动作。那斯看到我这阵势，也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但那样子却更加凶猛了。主人听到狗叫声，才慢悠悠地从房子里钻了出来，老远地对我喊：你走错了，路在下面！我没有应答，只大声地问他，实际上是求他：这狗，会不会咬我呀？那人连连唤住黑狗。我慢慢地向后移动脚步，根本不敢快跑。一边走，还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看一看那家伙是不是从背后冷不防地偷袭我，将我咬翻在地。终于明白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当有一种东西咧着嘴对你大笑，那是危险的信号。笑着的，并不都是友善的。

走到较为空旷一点儿的地方，那儿有几棵木梓大树。昨夜的风雨，已经酿成了地面上厚厚一层枯叶，这些瑟红的叶子就像红红的苹果一样诱人。我小心翼翼地踩过落叶，虽然它们不像枫叶满地的黄昏让人充满无尽的浪漫情愫，可在这飘零的雨季，却有另一番别致的情味！一阵风吹来，又把树上的碎叶轻轻抖落，树叶慢慢飘落下来，就像断线的风筝，偶尔地还随着微风稍稍上扬一段，然后又落低于原来的位置，在空中画出一道柔柔地曲线，最后无声无息地亲吻着大地上的伙伴。路边几个清洁人员正在挥舞着扫帚，和着雨水，把残叶归拢在一起。从旁边走过，我短暂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那富有节奏感的扫地声。

不经意间，来到一座小湖。湖面上是全都是正在生长的浮萍，有几株青翠的荷尖儿已经穿破浮萍，露出她婷婷的样子。在几片叶子的中心，有几滴晶莹的雨珠，像玲珑剔透的珍珠，随着微风不停的在荷叶上轻轻地滑动。在湖的周围是一排亭榭，黑瓦白墙。一座亭子的角落里，长出几棵垂柳，它的绦丝几乎要触到湖水。假山氤氲，亭阁空灵，若有若无的白雾如烟似纱地罩住整个湖面，像仙境一般。不知为何，此时，我竟然想到诗人海子在临终前写的一首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不知道什么时候，细雨把地面弄得很湿了，有的地方已经积了明水。雨水时不时地从头上滴落下来，我顺手一抹，头发都粘在一起了，真是春雨“润物细无声”啊！

回到校园，雨，哗哗地下大了。突然想起，今天，是西方的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