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龙山猎民点的路上,我在小货车的后排座位上挤成一团,身体随着颠簸而晃动,但我的眼光始终没离开那把枪的左右。我对那把枪很了解,较正式的名称应该是56式半自动步枪,
得益于十年前在学校时的那次军训以及平时对兵器知识的关注,我还能说出更多关于56式半自动步枪的信息:系仿制前苏军的CKC半自动步枪,1956年成型,口径7.62MM,弹仓十发,枪管装有折叠式棱型刺刀,单发射击,有效射程400M,装备部队后扬名于1962年中印边境战争,直至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仍为我军步兵大量使用等等。我脑子里回想这么多,无非提醒自己眼前的这把枪不是一个玩具,而是一把具有强大杀伤力的单兵武器。
幸好的是,这把枪现在正安静的被夹于坐在副驾驶位二哥双腿之间,更让我放心的是,那压了十发子弹的弹带也在二哥上衣口袋里,我也就不用考虑那枪会不会走火的问题。二哥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跟着其他人的叫法也唤他为二哥,我只知道他是鄂温克人住在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自治乡(当地人简称敖乡),我就是在那里和他认识的。其实我来敖乡纯属误打误撞,仅仅是因为听了根河市一阵旅馆老板的酒后乱语,其中有些能勾起我强烈好奇心的,诸如“中国最后的猎人部落,打猎,养驯鹿,大兴安岭深处”等等关键词。
刚到敖乡让我觉得颇为失望,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北方村庄,白桦林围绕着几排平房,一个民族学校,村外有条冻住的激流河,由于是冬天,到处灰白一片,风光泛善可陈。而且敖乡也不是人人是猎手,真正的鄂温克猎人都在深山里的猎民点上放养驯鹿呢。在傲乡无所事事转了三天后,我遇到了二哥,两杯酒下肚,我就把我要上阿龙山猎民点住两天的想法说了出来,“好!没问题,我正好也要送点东西给我大哥,你跟我一起上山!”酒精的作用让二哥变的爽快又兴奋。第二天上车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送的东西里除了食物外还有这把枪。
敖乡距离阿龙山的猎民点两百公里,由于路况不好又是冬天,小货车要开近六个小时。一路上二哥就没放下过酒瓶子,时不时的回过头跟我讲一些打猎的故事,数在94年时用手上这把半自动轰掉了一头熊瞎子半个脑袋的故事最为惊心动魄,说到眉飞色舞之时还作眯眼瞄准手扣扳机状。我不禁心存敬畏,忙问:“现在这山上还会遇见熊吗?”“少罗,现在看不见了,熊瞎子也怕人,都躲到汗玛保护区里了,那里禁止打猎的。”二哥的语气里有点怅然的意味,不知道是因为熊少了,还是因为不能猎杀熊了。二哥不时也会提到他在山上猎民点的大哥,说他是傲乡目前最厉害的一个猎人,为了撵一头狍子可以连续追踪两天两夜,也曾创下一年打狍子八十几头之类的高产记录,让我景仰。
猎民点的营地搭在半山上,从公路边跋涉了半小时后我见到了那传说中的神枪手大哥,他头发卷长,身材魁梧,目光锐利,嗓音洪亮,真有点大侠高人的神采。鄂温克人是好客的民族,坐进帐篷里,还未入夜就围着火炉开始照例的酒杯你来我往,下酒的则是带松油香的烤棒鸡肉,那份热情还真让人抵挡不住。喝到兴致上来,大哥开始吹起了口琴,二哥还有其他猎民大声唱着鄂温克民歌附和,此情此景竟让我联想到梁山水浒好汉们的生活。喝下第五碗烧刀子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说话舌头开始发硬,酒劲直往头上涌,我赶紧挣扎着跑出帐篷,冷风一阵吹过,顿时胃里翻江倒海一泻千里。在呕吐的间隙,醉眼惺忪中看见有一轮金黄色的圆月从山后升起,使得雪地里泛着暖暖的光,塔松林肃穆的站立着,梦幻般的不真实。待再回到帐篷,倒下就睡一夜无梦。
许是我昨晚喝酒表现甚为勇猛,大哥对我这个城里人开始刮目相看,吃早餐的时候,大哥对二哥说,吃完饭拿上两把枪带着排骨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打个棒鸡回来。我听了大喜,吃面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待得二哥吃饱后,从床铺旁边又翻出一把小口径步枪自己背上,然后把那把半自动递给我说:“挎上,里面压了四发子弹,走,我们玩玩去!”自从学生时代的那次军训后,十年间我还没这么确切地摸过枪,更何况现在荷枪实弹,从二哥手上接过枪后,我心跳不已,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种责任重大的压力。
二哥说先下山,去河边看看他下的兔子套套到活物了没有,我跟在后面屁颠屁颠,路上边问,“二哥,您看,今天我们能打到什么猎物吗?”“打猎是要讲运气的,运气好的话,就能碰见东西,运气不好的话,连个鸟都打不到。而且吧,现在也不如以前山里的动物多,现在连狍子棒鸡都变的精怪聪明了,以前俗语流传的棒打狍子碗瓢鱼,野鸡掉在饭锅里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罗。”
从猎民点下到河边不远,很快我们就开始沿着河道里走,河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浮雪,人踩上去一脚高一脚低,走起来很累,我肩上斜挎着半自动,觉得自己不是来打猎而是在守卫边
疆的战士巡逻边境线。我觉察到,二哥决定走在河面上是有道理的,就是那层浮雪能清楚地显示出每一个动物经过的痕迹,连蚂蚁也不会例外。二哥象指导员似的边走边给讲解雪上的痕迹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最好认的就是棒鸡,这玩意在雪地上走过后,会留下两道长长的深沟,河面上乱七八糟的痕迹确实有不少,可惜就二哥说没一个是新鲜刚留下的。
走到二哥下了套子的地方,很正常没有兔子上套,因为我发现这种套子制作很简单,无非就是一根有活扣钢丝绳,一头固定好后假如有个眼神不好的兔子凑巧经过,钻进绳里的话就逃脱不了了。二哥把套子整理了一下继续沿着河面走,中途停下来休息消灭了三四根烟,喝了
半壶水,仍然没见猎物的影踪,二哥的话越来越少,只有我们俩踩在雪上的叽戛声才算带来点生气。我的鞋和裤子下摆开始被化的雪水打湿,感到丝丝刺骨的凉意,心情也开始沮丧起来,肩膀上那把枪觉得越来越沉,原来这打猎并不是想象中的惊险刺激,在某种意义上竟然和钓鱼有点象,寻找猎物需要漫长的过程和沉稳的耐心,而钓鱼是我最不喜欢的活动。
忽然,走在前面二哥把身体蹲了下来,挥手示意我停下,并从嘴里轻轻吐出瞬息之间能让我血脉喷张精神亢奋的话语:“看印子,有棒鸡,就在附近!”
“啊,真的?!”果然我看见河面上有非常清晰新鲜的棒鸡足迹,而且我似乎听见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
“有四五个棒鸡,已经飞到旁边的树林子里了,走,跟着我!”二哥如何得出棒鸡数量及逃走方向的结论,我不得而知,但我坚信他是正确的。七手八脚爬上了岸边,我们一头钻进了树林里,二哥边走眼睛边警惕地张望着周围,有时还听下来侧耳倾听一番,而我走在树林里更是狼狈,时不时被雪窝子拌一交,啃一嘴的雪。二哥又停了下来朝着一个方向的树上凝视,等我走进时,他用手指着前方小声说,“第一枪你来打,看见那边没有,树上站着黑黑的棒鸡,就对着那开枪!”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约在五十米开外的树上,象是有团黑色的影子,树林茂盛,树干又班驳不清,其实我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来。不过二哥指示一下,我立刻进入战斗状态,端枪蹲下,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三点成一线,屏息瞄准,轻扣扳机。
“砰!!!”枪声划过寂静的树林,回荡在大兴安岭的上空......
行文至此,我必须要坦白,我曾经卑劣的想过要编个这样的打猎故事结局:我肩上抗着枪,枪管上绑着一两个棒鸡,脸上得意洋洋,一副大获丰收得胜班师回朝的模样。
实际上,那天真实的结局是,最后我和二哥连根鸟毛都没打到,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冷又饿地回到猎民点。至于我开的那一枪没有结果,不能怪我的枪法不好,也许那块黑影只是一块树斑,也许那把半自动的准星有问题,也许是我心地善良不愿意猎杀小动物把自己陷入不法不义的境地。
那天,我打了猎,没有打到猎物,这样的结局没什么不好,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