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水笼头漏水,我习惯的去找楼下黄电工。他十二岁拜师学电工,二十岁参军当电工,复员到工厂依然干电工,退休后还不时帮忙做电工。他要求别人叫他黄电工而不叫黄师傅。
他体健貌端,多艺集身。懂水工,有修高压锅绝技。善烹饪,交谊舞跳得炉火纯青,唯满头白发注释他六十五度春秋风霜。
我自从与他成了近邻,日常琐事找他,有求必应。有时怕麻烦,不找他,他还主动请缨。他说:“这好比我不认识某个字就来找你,技术与文化交换,对等!”
走近他家门边,听见客厅传出:阿—喔—哦,衣—屋—鱼—
老嗓门读这个干嘛呢?
敲门进屋,顿是开了眼:墙上贴了两幅拼音挂图,黄电工一本正经在看图在学拼音!一位很有气质的老太太在教他。另有几位老人,笑呵呵望着我。
我惊奇的问:“你学汉语拼音?”
他回头对我说“如果肖老师因天气不好不能来时,你给我讲课啊!我决心三个月学会拼音打字!”他踌躇满志。
原来,他儿子最近给他买了手机。有气质的老太太,是位退休的高中物理教师,跟黄电工学跳舞已暂露头角,天天要与他相约奔舞厅。为节省话费,她教他拼音发短信。
这一对经历迥异文化悬殊的老舞伴,脸上淌着那么单纯的笑容,我不由得调侃起黄电工来:“再学三个月啊喔哦,你就是高小八年零三个月啦!”
“哈哈哈哈!你又揭我的短!”他开怀大笑。
黄电工老伴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线,另外那几位老人,也是黄电工的交谊舞弟子,不明就里,直追问“高小八年”是怎么回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的手表坏了,同事叫我找黄电工,说他的妻修表技术一流。我便去单位的配电房找他。他给我写了个名字,店址,然后嘱咐我:
“你进入那个钟表店,当看见一个这样的女人,那便是我的老婆彭师傅”。他睁一只眼,使劲闭着另一只眼,做打靶瞄准状。
我乐了,问他:“彭师傅怎么会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呢?”
他说:“十二岁就学修表,人还没长全,天天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修表,闭着的那只萎缩啦!”
表修好后,彭师傅没收费。我回来便买一包烟去感谢黄电工,他接过烟对我说:“以后有事找我,不用任何表示。我见过的事多,但文化只有高小八年,如果不嫌我是个粗人,我喜欢和读书人交朋友。”他的风趣让我盘根究底起来:
“什么是高小八年呢?”。
“嘿嘿,想听典故?”
我点点头,他点烟一支烟悠然地:“你坐下吧,上次报销差旅费,你发现我伙食补助费少填了就给我补足。他妈的,我出差无数回,那些王八蛋审核时,只有砍我的,从没有人提醒我哪儿少算了。你这读书出来的与凭关系进财务科的就是不同!”
原来他还感激我呢,我更乐了。坐下静听他的“典故”:
曾经某年,单位组织十人去南京培训,全是技术科的干部,需配一个电工,就派了他。在住宿登记时,那个宾馆前台服务员,仅对带队的领导好脸色,对另外八个有文化的都不阴不阳,轮到黄电工时,更是眼皮都不抬,声调却抬高了:
“姓名!”
“黄子杰!”
“文化程度!”
“高小八年!”
“文化程度!!”
“高小八年!!”
服务员意识到石头城里碰到了他山顽石,抬起眼皮打量这不善的来者,迅速改变口气:
“同志,别开玩笑,我问你文化程度。”
“谁跟你开玩笑!留级两年不算学历吗?”那女人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从此,“高小八年”便被同事们传开了。
他很在意自己没文化,喜交读书人为友,无视世态的变数,也不论男女老幼。用他的话说,只要那读书人“背挺得直”,他就乐意与之近乎。继而深交成好友。
文革期间,好些“牛鬼蛇神”被发配到这个国企改造,他就不信邪,别人瞧不起的“黑五类”,他偏要敬重,给那些炼狱中的灵魂 ,频频送去人间的清风。他根红苗正,苦大仇深,所作所为,没谁敢扣上什么帽子。久而久之,他的家,便是那些流离失所的苦难心灵栖息的乐土。,虽是寒舍,但粗茶淡酒常备,哥儿们聚首浅醉,其乐融融。
当国民走出那段不堪回首的坎坷,昔日脱毛的“凤凰”,一天天羽毛复起,一只只飞回他们本来的林子,有蓍名医科专家,知名建筑设计师、教授等等,至今都是他的好朋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到“臭老九”们潜移默化的熏陶。他的两个小时顽皮出名的儿子,八十年代初,都相继考入大学。
有一次,他与我说起令他骄傲的两个儿子,感慨的说:“天道酬勤,天道也酬善,我哪想到会因为我接交‘黑五类’朋友而改变下一代的命运呢?”
我说:“在黑白颠倒的年代你能看清是非,你的身份又能保证你的立场不受干扰。”
他被我这一“拍”,感到舒服,哈哈大笑,“对,有些事,别人见惯不怪,我就不顺从,我一个做工的,怕什么?”他随即向我说起另一件事。
某年周日,他骑自行车驼着二岁的儿子从公园游玩回家,在快到家门的一个路口岗亭边,交警喝令他站住。因那时不允自行车带小孩。他儿子已睡着了,为防太阳晒,他脱了件外衣蒙住了孩子。交警那凶恶的模样惹脑了他,他怒目注视交警,然后脸红脖子粗的吼道:
“这孩子死了!从太平间接出来的,才断的气,不信你来摸,还有热度!”吓得那一脸横肉的交警忙叫他快走。
“我回家放下单车,又抱起醒了的儿子到那个交警面前恍悠,嘿嘿!”他一脸顽童式的得意。
几天前,他说一个朋友开餐馆,做的东坡肉有特色,想宣传一下,但小餐馆请不起做广告的人。晚上他来我家,问我能不能帮他写写。我正在上网,随手在网址栏敲出“东坡肉”三个字,几种版本的东坡肉由来历历在目,黄电工那个惊讶,简直是山的的孩子第一次看到火车。急切的问我,有不有最简捷的办法,让他也可以学会打字,我说,有啊,得学会汉语拼音。
看来,这老头,下工夫学拼音,不仅仅因手机发短信,还有更大的梦想哩!我悄悄溜出来了,暂是不打扰他,且让老人家好好学习。水笼头暂可不换,任它滴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