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平方咏叹调

人生天地间，衣食住行，衣食最重要，无衣者或冻死，无食者或饿毙，但住与行似乎不太重要。所谓“冻饿而死”，所谓“饥寒交迫”。其实住也是最最重要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何以安身？没有安身之处，何以立命？人总不能永远流浪，永远当盲流，永远无家可归。难怪诗圣杜甫感慨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行自然也重要，人是动物，不动怎么办呢？不行千里路，哪知天下之大哉？所以说衣食住行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就拿住来说吧，当今社会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居者有其屋，而且面积在不断扩大，档次在不断提高。广厦千万间已不是什么幻想。只要你的眼睛好看，只要你站在一个城市制高点上望一望或走一走，那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何止千万间？简直是万亿间……。

然而这万间、亿间高楼大厦却没有能大庇天下寒士，欢颜从何而来？自然我算是其中之一，如果我还算个“寒士”的话。我所说的“如果我还算个‘寒士’的话”主要是说我还算个“士”，寒是肯定的了。一无所有，是标准的无产者，我是怕我够不上“士”。我这个虽然发表了三百多篇论文，总计字数在二百多万字的三十三岁的青年（中年人）却是一个函授生，所以我担心自己够不上“士”。

即使“天下寒士俱欢颜”了，我也“欢”不起来。因为我不仅现在无房可住，而且将来也希望渺茫，所以我整日愁眉不展，一脸苦相，满腹惆怅。

先说现在。我虽为男子汉，但却无能为力使我的家有一个“庭”。我们单位是“陕西省文化厅的特困户”（摘自所里出的有关布告），无力建房，更无钱盖托儿所之类。盖过一座楼，但却没有我的份，因为中国是论资排辈的天堂。新楼分不上，分给我一间破旧不堪、又黑又潮，且四周都有房，噪音无比——四面楚歌的平房，实在无法住人。我在那里大约住了一个冬天，便得了及其严重的关节炎等疾病。所放被褥大衣棉袄等物，均已发霉长毛。无可奈何之际住到了妻子所在学校的8平方“母子间”。

这8平方母子间还是妻子奋力争取来的，妻子是学校图书馆的一名馆员，自1981年毕业留校以来，一直在图书馆工作，屈指算来已十年又五的工龄（包括上学在内）。只是由于她是女的，校方至今只给她分了间8平方米的母子间。孩子今年已6岁，小小的斗室里一家三口住了整整6年。二代三口相依为命，在这8平方里同呼吸共命运，蛙居度日……。

说起这8平方，真是令人感慨不已，多少心酸，多少忍耐，多少愤怒。

这8平方据说是一个家庭居住的最小设计，再小便住不下一家人了。我领教了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多隔几个鸽子笼，多放几家人，多节约几厘地，去养活十二亿中国人。但设计者的煞费苦心和绞尽脑汁，则使居住者受到了身心的压抑和不安。

女儿降生到中国这块黄土地上快一岁的时候，才分到了这间经过妻子多次申请的8平方母子间。这是1988年暑假，苦命的妻子和苦命的女儿正在农村老家度暑假，我得知妻子分到8平方的消息后，简直是欣喜若狂，立即写信将这好消息告知妻子。可当我把家具往这8平方里搬时，床却无论如何从门里抬不进不去。在妻子同学的帮助下，我把床从窗子抬了进去（幸亏在一楼）。床放不下，便用锯子锯开，床是木头做的，锯是铁的，自然木头硬不过铁。

床是勉强放下了，望着8平方内剩下不到一个半平方的空地，我感慨不已。这就是一对青年知识分子的家，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赖以安身的屋！进门上床，下床出门，是我们这8平方的真实写照。不要说来上三五亲朋，即使来上两个人，也得有一个人站着。为了不使来的客人尴尬，或上床，或宾主皆在外边交谈。在外边聊天，夏天还好说，带上小凳子即可，冬天呢？寒风凛冽的冬天呢？

我是个极爱读书的人，加之我是助理研究员，以研究为职业，单位又不坐班。我多么想在这8平方无法再增补哪怕能插一根针的地方再放上一个书架——哪怕极小极小的书架，放上我最急需而又经常要用的书籍。我常常望着柜子里的油盐酱醋发呆，望着乱放一起的书刊发愁。幻想终究代替不了现实，于是幻想变成了梦，在梦中我多次梦见我坐拥书城，伏案耕耘。这屋宽敞明亮，窗明几净；这屋的四周放满了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我用我学的图书馆学专业知识对我心爱的图书报刊分门别类、编制目录，打印卡片，我坐在硕大的书桌前挥毫爬格子，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陶醉了，激动的流下了热泪，不禁大声高呼“我王东明也有书房了，我王东明也有书房了。”谁知当我喊第二声时，妻子提醒我“喊啥呢？才半夜2点，快睡吧。”我灵醒了，但我恨我此时灵醒，如果我还在梦中的话，那么我不是还可在书房中遨游吗？不是还坐拥书城吗？醒来之后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望着这不能再小的8平方，我又留下了眼泪。不过，这泪不是激动的热泪，而是心酸的冰凉之泪。我没有哭出声音，硬是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冰心老人说“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我的家在哪里》）说得多么好啊。

女儿六岁了，作为父母，我们一穷二白，维对女儿寄予无限的希望，这希望不是升官发财，而是热爱学习方，做一个有知识，有理想，为祖国能做出贡献的人。女儿似乎继承了我们爱学习的习惯，从托儿所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即是伏案做作业。然而，8平方的房子，住着一家三口，又放着衣食住行什物，如何还能再放下一张书桌？实在无可奈何，就花了十几元钱买了一个小人国用的小小活动桌。女儿坐在小方凳上，爬在小活动桌上，那么认真，那么专注，我们内心真有愧。为人父母，竟为自己的女儿学习提供不了一张书桌，何颜于人世？女儿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学习却天天向上，日日进步。亲爱的女儿望着邻居的人都有大房子住，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们问：“妈妈，为什么我们家的房子小，而别人家的房子大呢？”妻子望着女儿直愣愣眼睛，只好说“因为妈妈是女的，西电不给女的分房子。”女儿不解地问我：“爸爸，学校为什么不给女的分房呢？”对此，我无言以对，只有汗颜而已，因为我是男的。

妻子所在的学校是一所颇有影响的理工科大学。大学通常是文化大厦，然而这个为国家培养高级工程电子技术人才的文化大厦，去蛮横的一刀切：分房只给男职工分，女职工则一律除外。不管你男职工的配偶在单位有没有房，有多少房，距离多么近，学校还要一律给你分。而在学校工作几十年的女职工，却无一点希望分配到一间大一点的住房。比如妻子是1979年考入这个学校的，毕业后留在图书馆情报室工作，中级职称。从参加工作以来，热爱图书馆工作，为科研教学做出了大量的文献检索工作。踏踏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努力钻研业务，在图书馆独当一面，到目前为止，在全国各地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专业论文数十篇。对母校感情之深是十分感人的。她别无所求，只恳切地希望能有一个稍微宽裕的安身之处。然而，虽然向学校房产科多次递交住房申请，却至今杳无音信。多次遭白眼（这些人白眼仁多，黑眼仁少）遭热嘲冷讽（这些人大多欺上瞒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由此我想，知识分子最好不要在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工作，内行领到内行有时比外行领导内行还可憎。

本来“男女平等”这句话早已写入了有关的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第四章第二十三条规定：实行男女同工同酬。在分配住房和享受福利待遇等方面男女平等。据调查，西安市的许多高等院校如西北大学、西安交大、陕西机械学院、西北工业大学、西安石油学院、西安建筑工程学院、陕西师范大学等都给女职工分配住房。而唯独妻子的单位——母校——一所早期军队院校，却不给女职工分配住房。说得好听一点是胡涂，说得不好听是没有人性。说没有母亲，谁没有妻子，谁没有姐妹，谁没有女儿。“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一所现代电子科技大学却继承了封建毒瘤如此之深，恐怕也是可入吉尼斯记录大全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现在马上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同工同酬已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尊重妇女儿童已是社会进步的重要体现。清华大学在分配住房时，还给女职工加分，这样做充分体现了清华的文明和清华的学识是同等地。在一个不文明的国度，歧视妇女会受到全世界的谴责，同样，在一个不文明的高等学府歧视妇女，也会受到全社会的谴责。不管在世界任何地方，歧视妇女的人，最终是不得人心的，甚至会遗臭万年。

我想，学校毕竟是学校，领导毕竟是领导。学校是社会的一部分，而领导也是人，是人，血就是热的，心总是红的；是人就不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就不是连母亲都不认得畜生。所以我想，学校领导是会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一定会向妻子和她的姐妹们这些孤立无援的人伸出温暖的手……

我在寂寞中等待不寂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