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红枣

故乡枣树很多。先多为公家的，其后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飞入了寻常百姓家，但田地一旦变动，可能又成为别人家的；有少数是私人的，多栽种在祖传的自家院落或者自留地里，所有权一辈子几辈子不变，可以当作私有财产遗留后代。

故乡枣树的种类很多，结出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甜咸有别的果子来，让人既饱眼福，又饱口福。

乡民最喜欢的是糖枣。糖是甜的，取名糖枣，可见这种枣最甜。糖枣熟得早，几乎同一时间开花，但其他枣子还是披青衣的时候，糖枣皮已经转白了。果皮发白的糖枣已经香甜可口了。从树上摘下来，清洗都来不及，就塞进口里，牙尖一咬，又鲜又脆，又甜又香，满口生津，骨头都不想吐。糖枣红了的时候，味道更美。但是在我印象中，糖枣都是来不及等到成熟就已经被摘光，只剩下满树的枝叶。偶尔有一两个残留的红果子，但都是生长在树梢尖尖上，是人力所不逮。即使是青果，糖枣都比其他的枣子红了还要香甜可口。所以在大部分枣子没成熟之前，有糖枣的地方，就有我们的踪迹和欲望。村里糖枣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棵，很多家庭都没有这个福份，所以吃糖枣要偷。偷糖枣，一个人不行，要有一个小团伙。伙伴几个，分工明确，有人站岗放哨，有人爬树摘果，有人在树下捡枣。最后分赃，根据出力大少决定多少。大家把糖枣分成几堆，爬树者风险最大，由他先拿；捡果子者，分险最小，由他最后一个拿；放哨者，风险不大不少，拿在中间。伙伴几个事先订有攻守同盟，爬树摘果者，最容易被抓住。如果被抓住了，不能供出其他同伙。立场不坚定，以后就没人跟他合作，没有伙伴跟他玩了。我爬树不行，但又不想被瞧不起，就经常站岗放哨。如果不是枣树主人，或者伙伴自己家长，即使别人看到，都无关紧要。主人或者伙伴家长来了，我就把指头伸进嘴里，嘬起上下唇，使劲一吹，发出尖利的鸟叫声。树上的伙伴远远地听到叫声，泥鳅一样滑下树来，眨眼功夫，大家作鸟雀散，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枣树和地上残留的痕迹能让主人闻出蛛丝马迹来。捉贼捉赃，没凭没据，只好不着边际地骂骂咧咧片刻，不痛不快地收场了。主人一走，我们可能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又聚在枣树下，重新分工合作，鸡鸣狗盗开了。这时候，原来爬树的那个伙伴仍然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肯再上树了，只有由大家抓龟决定。糖枣接近尾声，其他枣子相继成熟了。各家各户都有了，就用不着偷了。偷窃小团伙于是只好宣布解散，等来年糖枣成熟季节再来重组。

果实最大个的是鸡蛋枣。顾名思义，鸡蛋枣真有鸡蛋那么大，结得又密实，挂在树上，把很多枝条都压弯压断了，低低的，触手可及。路边的鸡蛋枣，下面那些枝条是最没有负担的——路过者都要抻手摘几个，所以早早就只有叶片，没有果实了。那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都是请裁缝缝的，口袋做得特别大，方便装东西。缝制新衣服，要到过年的时候。春节的大人最大方，喜欢往孩子口袋里塞糖果，塞满为止。口袋大，可以多装一些。所以父母都给我们把口袋做得很大。大大的口袋，在鸡蛋枣面前，显得并不大气，三五个鸡蛋枣，就可以装满一个口袋。大家不甘心，只好用肚皮来装。肚皮的容量也是有限的，八个十个吃下去，肚子就鼓起来了，像失恋的青蛙王子。碰上谁家打枣子，主人立刻大方起来，对每个路过者都招呼你尽情地吃。吃不下，装几个放口袋里兜着走，主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是大人带小孩路过，主人更大方，非要你吃得肚子没一点空隙不可，晚饭都没法子吃下去。鸡蛋枣的味道，要差一些。如果没有熟透，嚼起来就像在嚼棉絮。只有果子熟透了，红了，味道才立马改观。红了的鸡蛋枣，肉特别多，吃起来，松松的，甜甜的，虽然不清脆，但老年人，特别是牙齿松动的老年人喜欢，说是既饱了口福，又保护了牙齿，两全其美。没熟之前，鸡蛋枣的果子大，让人眼馋，但鸡蛋枣如果不熟，又没有味道，让人不感兴趣。生亦有道，这可能是鸡蛋枣的自我保护意识和法宝吧。

木枣是介于糖枣和鸡蛋枣之间的。拿个子来说，木枣比糖枣大，比鸡蛋枣小；拿甜淡来说，木枣比糖枣淡，比鸡蛋枣浓。拿成熟期来说，木枣比糖枣慢，比鸡蛋枣快。木枣的生长期在枣类中是最长的。这样一比较，木枣就显得格外木讷。庄稼人起名，图个贴近，生动有趣。因为木枣的这些特点，使得木枣像一个木讷的乡下小伙子。这大概就是木枣得名的由来了。木枣用来晒做干枣。因为那时刻，大家吃枣吃多了，嘴不再馋了。木枣味道虽然可以，挂在树上，就像满天的红星星，但大家已经懒得动手去摘，更不用说去偷了。这个时候大家的兴趣不在吃，而在打枣的那份乐趣了。一家商量打枣子，一般都选在前一天晚饭时候进行。经过一番热烈讨论，先打那棵枣树，再打那棵枣树，都清清楚楚。第二天，小孩扛上长短不一的竹竿，大人挑箩，老人提篮，一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来到枣树下，大人放下箩筐，从小孩手里拿过竹竿，往枣树下的茅草丛里一阵猛打。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因为茅草丛里，有时候有蛇，容易伤人。这样做的目的，在于把蛇赶走。一切就绪之后，打枣正式开始。先是男人上树，站在树枝丫之上，双手抱住枣树的一根较大分枝，使出全身力气，猛烈地摇晃。树上的枣子，就像冰雹一样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敲打在捡枣子者的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有一种隐隐作痛的丰收的快感。不出一会儿，地上已经铺满了一层红枣。捡枣者手忙脚乱，恨自己少生的两只手。枣子先放在篮子里，一篮满了，再倒进箩筐里。待树上的红枣所剩无几的时候，男人下来，小孩上去。小孩像猴子一样，嗖嗖嗖地爬上树去，在树上站稳后，大人就把竹竿递给他。小孩扬起竹竿，开始有针对性地瞄准那些仍然倔强地坚守枝头的红枣挥动竹竿。一棵枣树，包打包捡，要三四个钟头，刚好一个上午。打完枣，一家满载而归。枣子先在家里放上一两天，大家拣好的吃，吃得不想再吃了，就把剩下的红枣挑出去，倒在晒谷坪上，像晒稻谷一样摊开了，在明晃晃的秋阳下曝晒，直到晒干为止。枣子晒干后，利于收藏。等到过年，或者办红白喜事用，蜂蜜煮红枣成为一道必不可少的菜肴。

具有最高药用价值的是药枣。药枣个儿小巧，但是皮厚核大，味道微苦。大家都不喜欢药枣。很多药枣的主人，在药枣成熟季节都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鸟雀喜欢药枣，因为药枣容易惹虫子。药枣果实里的虫子是鸟雀们的最爱。但就是这些毫不起眼的药枣，却是上等中药。医院很多处方，都有药枣成分，据说医药开出的药枣还是冒牌货。后来很多中药贩子闻讯而来，高价收购，大家才真正意识到药枣的价值。很多头脑活络的，就从乡亲那里收购药枣，再挑运到县市的医院，挣了不少钞票。我们村里的第一批富翁就是这样产生的。

另外一种颇有经济价值的是长枣。其他枣子，都是圆圆的，只有长枣个子是长长的。长枣果实敦厚。长枣是最没味道的枣子。即使红透了，都没有甜味，很少人吃。但这种不中看，不中吃的长枣，却是很长一段时间，父老乡亲秋季的柴米油盐费用。很多人都吃过商场上那种用精致塑料袋包装的蜜枣。蜜枣就是用长枣烹制出来的。当长枣还在长个，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就开始行动了，用一斤一块五到两块的价钱收购长枣。这些小摊小贩，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外地来的，在当地一般都有亲戚，或者拜会了村里有权有势的干部。本地的，是有名的富裕户，自己能够拿出本钱来。他们收购长枣，我们小孩子最高兴。偷长枣来卖，是我们的拿手好戏。长枣树长得不高，果子结得又多。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或者土疙瘩，远远地扔过去，长枣如雨而下。我们跑过去，把口袋塞得满满的，有两三斤之多，可以换上五六块钱——这在当时真是大数目。如果主人没有亲眼看见我们打枣子，他们明知是我们打下的，但都无可奈何——其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自家的孩子可能还在偷别人家的长枣呢！所以尽管穷得叮当响，来点钱不容易，但大家对小孩的偷盗见惯不惯了。比起邻里关系来，损失些长枣，损失几个小钱，是小事。当然大家更知道，小孩偷长枣卖点小钱，是不会拿去做什么坏事的，无非是用来买一些早就该换掉的纸墨笔砚，这样还可以省略他们烦家长呢。一些家长心疼钱，实在熬不住了，就先下手为强，在小孩偷盗之前，把自家的长枣全打下来，挑到收购站卖掉。但这种做法，往往为乡邻所不齿。

我家原来有一片枣林，足有几百棵，是村子里规模最大的一片枣树林，是我祖父种下的，都长得郁郁葱葱，年年大获丰收。后来村里修小学，相中了那片地，父亲就把枣树全砍了，把地捐出去，家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棵枣树，但包吃还是绰绰有余的。现在我们都长大成人，告别了农村，来到都市定居，只有父母还窝在那个村庄。前些年，父亲又在自留地里种下很多枣树。这些枣树现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开始挂果了。每年的丰收季节，父母都来电话说，枣子成熟了。他们想借枣子成熟为名，要我回家看看。但我们都因为工作太忙，难以成行，只在偶尔回家过年的春节，吃到父母用蜂蜜加鸡蛋煮的干枣。春节后返回城里，都要带上很多干枣，当作土特产送给亲朋老友和领导同事。让他们一起分享我故乡的红枣。也许今年红枣收获季节，我该请几天假，回去陪父母收获红枣，吃吃他们种下的又鲜又甜，又脆又香的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