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揾英雄泪>>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此词是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1140—1207）于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在建康做通判是所作。词人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山东省历城县）人。词人出生时，家乡已被金人占领，贫苦百姓的深重灾难在他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词人虽是一介文人，却并非如古代迂腐书生一般“手无缚鸡之力”。青年时代，词人就积极投身抗金斗争，他集结两千余人起义，投奔抗金将领耿京部下，抗击敌人。在率众投归南宋途中，词人曾亲自带领五十轻骑长驱直入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立下卓著的功勋。如此忠贞的拳拳爱国之情被词人以这种从戎抗击的方式表现出来，让我们懂得了文人的铮铮铁骨，这沉甸甸的“英雄”两字词人是完全有资格扛的起了。只可惜词人投归南宋后，只是历任湖北、江西、浙东等地的安抚史，朝廷没有再让他回到抗金的前线。他一生反对和议，盼望早日恢复中原的主张也未能为南宋小朝廷所采纳，而且两次被弹劾革职，所以说悲哀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英雄本人，更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昏暗的朝廷抛开了可以救它的英雄，于是词人从42岁到68岁的漫长岁月就只能在江南上饶一带的农村中度过了，满腔壮志未酬，忧国忧民之情也只能寄托在所写的词中。从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我们可以看到词人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悲愤之情，以及年华虚度、悲愤失意的深切痛苦。

宋孝宗乾道五年秋，辛弃疾旧地重游，登临建康下水门城上的赏心亭，回想起数年前南归献俘，后来却不被重用、无所建树的遭遇，不禁愤慨交集，于是做了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观上阕首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当是时，秋高气爽，极目远眺，江南楚国天高云淡；千里之外，江水浩浩荡荡直向天边流去，水天一色，无边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放眼群峰林立、曾峦叠障的远山，虽然美如“玉簪”、秀如“螺髻”，却沦陷于金人之手，肆意践踏，这样壮美的秋景也只能增添作者更多的愁和恨，对已沦陷的大好江山的悲愤。英雄的痛大抵如此吧？

第三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按词律，“子”字押韵，以上三句为一整句。“断鸿”即失群的孤雁，这里的“落日”　、“断鸿”均具有特别的象征含义。词人目睹南宋朝廷黑暗懦弱；皇帝昏庸无道，不能重用忠臣思谋收复失地，只求苟且偷生；佞臣卖国求荣，贪图享受，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这种种迹象都明确的传递出南宋国势日益衰颓的信号，恰似“日薄西山”的“落日”，更使人觉得希望暗淡渺茫。广大百姓沦陷异地惨遭离别之苦，犹如离群的孤雁无依无靠，满腔的辛酸和痛苦无处宣泄。词人此时也可以说正天涯飘零，有家难回，望乡难归，无限的忧国、爱民、思乡之情由此三句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细细品来令人不禁顿生绵绵愁绪、无尽悲愤积于胸中，急于发泄，于是词人化用杜甫《后出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之意，便有“把吴钩看了”之说，表达对以往抗金战斗的怀念，驰骋阵前的场面历历在目，却只是风干的记忆。“栏干拍遍”取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刘概诗：“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发泄胸中愤懑不平的举动，可以想象，词人手拍栏干良久，想到自己收复失地、报效祖国的满腔热情无人附和，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而已。“无人会，登临意。”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辛弃疾一腔忠义爱国竟无人领会，无怪乎要“栏干拍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孤立无援的只身救国终无法实现，更何况当局者根本不思起用词人，悲乎？

真正的英雄总是忍常人之不能忍，无论忍受怎样的孤寂、冷遇，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都不会屈服于外力而轻易放弃心中的志向和抱负。辛弃疾正是这样的人，他忍着报国无门的悲愤，强迫自己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坚守爱国忧民的崇高志向。词之上阕抒发词人悲愤之情，意境慷慨悲壮，下阕连用三典，与词人心中所感所想遥相呼应。分析三个典故的运用，表达灵活，意蕴丰富，词人以国为重，以天下为己任以及知音难觅之惆怅一目了然。

下阕首句“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来？”此中提到的季鹰，名叫张翰，西晋人。《世说新语。识鉴篇》说他在洛阳作齐王东曹掾，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就说：“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遂弃官南归。这就是著名的莼鲈之恩的典故。词人于下阕首句用此典表示自己没能像张翰那样弃官归乡、不问时事，更让后代的我们读到了词人虽然回乡心切，但却始终以国为重的崇高志向。

次三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紧接首三句继续用典，是刘备鄙视许汜在国家危难时，只顾自己求田问舍、辞官归隐的典故。《三国志》卷七《吕布传》附《陈登传》：陈登者，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后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谓表曰：“许君论是非？”表曰：“欲言非，此君为善士，不宜虚言；欲言是，元龙名重天下。”备问汜：“君言豪，宁有事邪？”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表大笑。备因言曰：“若元龙文武胆志，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词人恰用此典表达了决心象刘备一样不追求个人名利，而以天下为己任的报国大志。个人的荣辱、个人的苦乐算得了什么，朝廷不重视我的主张，我也不能辞官归隐，自己照样可以用手中的笔、纸上的词来抒发一腔爱国之志。登亭一叹，只盼天下有志之士共为收复失地、报效祖国奋身向前，心便足矣！词人不愧英雄，因为只有英雄才会有这般的胸襟。

下阕再三句“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用桓温典故，使下阕三个典故在结构上隐然成排列之势，而在感情的抒发表达上更有连绵贯穿、一气呵成之效。《世说新语。言语篇》记桓温北伐，经金城，见自己昔日所植柳树已皆十围，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词人以此感慨南归以来，年华虚度，壮志未酬的隐痛，一股英雄失意却又坚持不放弃报国之志的苍凉悲怆令人读来荡气回肠。

词末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以无人召唤美人揾英雄泪与上阕末句“无人会，登临意。”相对应，一股无人理解的伤感油然而生，以知音难觅的一腔孤愤结束全词。词人内心的剖析清楚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不禁使人迫切地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年代，与英雄共长吟、共奋斗，召唤天下志士救国救民于水火。悠悠历史，实不忍目睹英雄失意、英雄落泪，更不忍目睹“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悲哀。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在词人笔下慷慨悲壮，而又深幽含蓄，每一句词、每一个字所浸透着为国为民的忧愁，满腔爱国的忠愤令后代的我们不禁为之肃然起敬，而在一切扼腕叹息、悲愤交织过后，历史的脚步仍在继续前进，我们却只希望英雄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