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

时间: 2005-11-25 00:00:00 来源:  点击: 0

煤油灯

一盏煤油灯,三五个人头,墙上一排人影。

一家人围着煤油灯,或吃饭聊天,或小孩做作业,母亲缝衣服纳鞋底,父亲沉默寡言地抽纸卷烟。

这是我无数个童年和少年的晚上,经常触摸到的一幅家庭图画。把大家笼在一起的,就是一盏煤油灯。

煤油灯把乡村的夜照亮,把我的童年和少年照亮。煤油灯虽小,却是我的光明之源,文明之源。在煤油灯下,我开始了识字,读书,作文;在煤油灯下,我开始了探索人生意义,弄明白做人道理的蹒跚学步。

八角楼上,毛主席的那盏煤油灯,虽是星星之火,却照亮了全中国。我成不了伟人,无法让我的煤油灯成为万人景仰的纪念文物。但凡人自有凡人的感恩,煤油灯于我的人生,就是八角楼上的那点星星之火。记得自强不息的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星星点灯》吗?有一段时间,我把它经常挂在嘴边,为什么?因为感觉那首歌好像是专给我的煤油灯做的。

煤油灯有从镇上供销社买的,有自力更生做的。

买的煤油灯比做的艺术。整个看,就是一个玻璃雕塑品,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像图画里婀娜多姿的美人鱼,使用起来很方便,依顺时针旋转一个小铁丝开关,灯光就大;依逆时针旋转,灯光就小。自己制作的,没有这个功能。煤油灯的下面是一个宽宽的圆锥形底座,散开来,金字塔一样,放在桌面稳稳当当。煤油灯中间是灯肚,呈球形,像弥勒佛的肚子,可容纳几两煤油。煤油灯上面是一个类似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一样的灯栅,灯栅由十来片金属片直立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有一个扁平的孔,通往灯肚,孔里插着灯芯。两头小,中间大的玻璃灯罩竖立在灯栅的金属片之间,高高耸起。玻璃罩有两大功能,首先它是圆的,有散光作用,使光线更明亮更柔和;其二是煤油燃烧,烟雾缭绕,玻璃罩使浓烟扶摇直上,不至于被风吹散,到处乱跑。灯罩很薄,容易破碎。往往新灯买回来,过不了十来天,灯罩就被掉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了。看着灯罩打碎了,父母就会生气。但他们表达愤怒的方式有别,父亲是怒气冲冲的一巴掌,母亲是随和父亲的一句咒骂,以表明立场和态度,声援父亲。买煤油灯,价钱贵,容易破碎,很不划算。

自己做的煤油灯实惠,经久耐用。制作煤油灯的材料容易找到。墨水瓶里的墨水用光之后,洗净,倒过来晾干,装上煤油;找来一块铁皮,剪成圆状,用虎钳把边沿向下拧弯,用铁钉在铁皮上钉一个孔,找出一团破棉絮,拉细拉长,穿出铁皮孔,一端伸进煤油里,一端暴露在外,露出一个尖尖,煤油灯就做成了,擦亮一根火柴,“卟哧”一声亮起来,满屋生辉。自己做的煤油灯可以省掉买煤油灯的钱,是最常见的一种煤油灯形式。往往家里几盏煤油灯,只有一盏是从供销社买的。那盏灯一定是父母用的。这可能是农村夫妻的一种享受和浪漫。父母的房子很神秘,特别是晚上。我们不轻易打搅。为了省下油来,给我们用,父母早早就上床睡了。而且是插上门栓的。很长时间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这么小心谨慎。而我们睡的房子,晚上是从来不关门的。

煤油三毛钱一斤,有时候要五毛。这个价钱很贵——猪肉才八毛钱,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就算幸福生活了。而且煤油并非想买就有,是配给制,除了村长会计队长家,其他都是一个月一户三斤油票,得小心计划着使用。计划性不强,月底的那几天,晚上就要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了。当然可以向邻居借煤油,也可以借油票,下个月再还。但是庄稼人过日子,最怕的就是借。本来就紧巴巴的,一旦开了个头,下个月还得借,从此陷入一个“借”的恶性漩涡中,要脱开身真是不容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见了债主,头都不敢抬。不如现在有些人借钱,不还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我家四个读书的,加上父母和奶奶,六盏灯,真是蔚为壮观。四个孩子,常为煤油吵嘴,甚至打架。为杜绝这种局面,父母在家里也采用配给制。一盏煤油灯盛满油要管用两周,如果煤油用完了,就得自己想办法。哥哥霸道些,他做的煤油灯容积比我们的都大,他还经常趁家人不在的时候给煤油灯盛油。我们仨老实些,觉得煤油老是不够用,于是结成战略联盟,三个人晚上看书做作业,大家挤在一起,合用一盏灯,勉强可以过到月底。可恶的是有时候哥哥没油了,家里没油了,只有我们的灯里还有一点油,哥哥居然还剥削我们,一见我们不在,就从我们的煤油灯里偷油。看着煤油灯里的煤油明显少了,明知是哥哥偷的,结果只能认栽。因为捉贼捉赃,没有人赃俱获,我们是奈何不了他的,向父母告状都没门。哥哥很赖皮,即使当场人赃俱获都不行,在父母面前,他拒不承认,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了对付哥哥,我们三个都轮流值班,放学后留一个人在家,看着几盏煤油灯。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哥哥性子不急,早上上学拖拖拉拉,等我们都走了,又开始实施他的偷油计划。所以他永远不愁没煤油。

四个孩子,真正能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是买煤油的时候。买煤油凭票,有时候有票都买不到油。朝里有人好做官,供销社有人好办事。如果在供销社有熟人,买煤油可在油票限定的重量上往上浮动半斤一斤。没有熟人,有时候即使有票都不卖给你。镇上供销社在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是没煤油卖的,只有在月初和月中才来煤油。大家都在盼着供销社来油的日子,听说煤油到了,乡民从四面八方涌向供销社,一个钟头内,供销社门口就排上了长长两条队伍,两三天之内,煤油就被抢个精光,剩下不多的,供销社不卖了,留下来给关系户。如果没买上煤油,就意味着要过上一段黑暗岁月了。油票只能当月使用,逾期作废。买油的时候,我们是有明确分工的。哥哥强悍,又会拉关系,他去排队买油。我和姐姐妹妹亲和力强,挨家挨户收集别人可能用不完的油票。有些家庭,读书的不多,油票用不完,可以帮他家打上半天短工,做些体力活计,换回来半斤一斤油票。如果两家关系好,或者我们嘴巴甜,讨对方喜欢,就可能获得对方无偿馈赠。但是父母不主张我们到处去弄油票,因为他们付不起那笔钱。所以我们都是放学回来就做作业,尽量不拖到晚上。

用煤油灯照明,冬天最好不过的了。那点灯火,真是让人感到心里温暖。由于翻书或者写字,冻僵了手,最好的办法是把手放在灯火上烤一会儿,让血液流通。如果没有煤油灯,一个冬天下来,容易冻坏手背,冻坏的手背又红又肿,奇痒难耐,要命的是只要被冻坏一次,以后年年复发。夏天点煤油灯,就不是享受,而是活受罪了。到处都是嗡嗡作响的蚊子,到处找血喝。一个晚上下来,身上都是硬硬的,肿肿的疱,奇痒难受。所以夏天我们喜欢把煤油灯带到床上。床上有蚊帐,可以把蚊子挡在外面。但是很热,本来夏天就热,加上煤油灯散发的热量,蚊帐又不通风,里面又热又闷,浑身汗水如雨水流淌。放煤油灯的是一个小木箱。我们都有自己的木箱,用来装过时的书本和其他东西。木箱放在床上,还可当作写字台用。在床上看书,喜欢躺着,躺着舒服。一躺着,容易睡过去,而煤油灯还亮着,很危险,引起火灾的事经常发生。邻居一位大姐姐,就是因为这样,把蚊帐烧着了,幸亏发现及时,才没酿成大祸,但蚊帐和被子都成了灰烬。那事让全村惊动很大,家长告诫子女,都以此为案例。母亲对我们在床上点灯看书很不放心,经常半夜起来巡夜,如果没睡,催你早睡;如果睡着了,给你灭灯。我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母亲的脚步,于是翻身而起,佯装还在用功读书。母亲就坐在床边,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和我闲聊。母亲是最喜欢我的。有时候母亲给我冲一杯糖开水过来慰劳我。白糖是家里管制使用的,只有病人才有这种特权。这让兄弟姐妹很嫉妒,为不刺激兄弟姐妹的感情,母亲尽量背着他们。有几次我真把蚊帐烧着了,但自己及时醒来了,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但蚊帐上还是留下大大小小的洞来。鉴于此,父亲经常把最差的蚊帐分给我用。把煤油灯放在蚊帐内,烟多。烟在蚊帐内魂魄一样四处游走,要么粘在蚊帐上,要么被我们吸进鼻孔。第二天醒来,我们擤的鼻涕都是黑的,浓的,黏的。用指头挖鼻孔,手指全是黑乎乎的。蚊帐早被烟熏得一塌糊涂,黑黑的一大片。家里很多东西都是黑的,要说最黑的,除了锅底,就是蚊帐了。

慢慢地,煤油配给制取消了,什么时候供销社都有油卖,我们载歌载舞,庆幸了好一阵子。读高中时,我来到县城,在学校住读。学校是电灯照明,虽然亮度不够,电压不足,但比起煤油灯来,不知先进了多少。寒暑假回家,还是用煤油灯照明。一九九四年,一个姑娘时被派出外地垦荒的姑姑回家探亲,看到仍用煤油灯照明,很心酸,掏出一千块钱来,给家里装电灯。电灯装上后,煤油灯退居历史舞台,只是偶尔停电的时候用用。当初陪伴我们的那几盏煤油灯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停电用蜡烛。

镇上的供销社于九十年代中期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私家商铺,店铺里大大小小的商品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但没有哪家有煤油卖。我家全村最后一个用电。记得那天晚上,奶奶没有熄灯。第二天早上,看见节俭惯了的奶奶亮着灯,很奇怪,问她为什么不熄灯。奶奶很无奈地说:我吹了很久,就是吹不灭——她还是用熄灭煤油灯的办法来熄灭电灯,以为对着灯一吹就行了,笑得一家人牙都掉了。奶奶就像那盏煤油灯,油尽灯枯,已经作古了,但对她的怀念也如那盏煤油灯,常明灭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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