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宴请,或被宴请,在主菜上来之前,服务生端上一碟花生米,两碟泡菜,让我们先开开胃。
相对于山珍海味,泡菜就像丑角,难撑大局,但缺少不得。有丑角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才让观众捧腹,笑出泪花。没有丑角辅佐,一出戏就没有了生机灵气。
几片泡菜下肚,食道畅通了,胃口大开,为接下来的酒醉饭饱,营造了气氛,打通了食道。
泡菜就是腌菜,腌菜就是泡菜。二者只是城乡差别:城里叫泡菜,乡里叫腌菜。
泡菜不是腌菜,腌菜不是泡菜。就是因为城乡有别,才有了真假高下优劣之分。
泡菜求的是急功近利,用化学药剂泡上一个晚上,就端出来给人食用,对身体损害较大,是浮躁城市生活的写照。
腌菜就像客家人煲汤,讲究文火细煎慢熬,体现的是一种真功夫,一门学问。一坛腌菜,从制作到成熟,需要借以时日。没有半月以上的时间,是腌制不出来的。腌制的时间越久,腌菜越是晶莹剔透,越是味道浓郁纯正。
用来腌菜的最基本的工具是坛子。
江南农家,家家户户都有坛子,只是有多有少。坛子多少,是女主人打理生活能力的一种标志。坛子靠墙根排列在房屋角落,就像一排寂寞的士兵,或者思春的闺女,与时间对抗着。
据我考究,腌菜最初的意义不是腌菜,而是贮藏。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科技发达,交通发达,很多蔬菜可以跨越季节和地区障碍,成为桌上的菜肴。夏天,勤劳的农民种下的蔬菜太多,吃不完,烂在了田地里。而冬天却不够菜吃。
要是能让蔬菜跨越季节,贮存起来,留到冬天吃,该多好呀。
一个聪明的农妇从地窖有贮藏功能得到启发,把剩下的蔬菜放进坛子里储藏起来。储藏之前,她从日常生活中得到启发:没有水分和擦了盐的蔬菜,存放的时间可以长久一点。就在储藏之前,让蔬菜在阳光下晒了一个上午,并在蔬菜上撒了一把盐。冬天到了,她打开坛子一看,发现蔬菜变成了黄色,但庄稼人小气,舍不得把变色的蔬菜扔掉,抓一把放进嘴里一尝,竟然味道挺不错。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腌菜就流行开来,成为农家抵御寒冬的必备之物。
发展到现在,虽然每户人家在腌菜的细节上各有所异,但基本手法是一样的。清早就把蔬菜从地里摘回来,清洗干净,放在太阳下晒上一天,晚上收回来,装进坛子里,一边装,一边撒上一层盐。坛子装满后,盖上坛盖。坛盖与坛腹接合处,有一坛沿,檐角一样突出在外。在蔬菜腌制过程中,要保证坛沿常年贮水不断。坛沿处的水,使坛内的蔬菜与外界隔绝,避免氧化。所以要经常给坛沿注水。这成为我童年时候的家务之一。家务有轻有重,有繁有简。给坛沿注水这类简单的家务,是我和妹妹的事。洗衣做饭喂猪,这类复杂的家务,是哥哥和姐妹的事——尽管他们有时候为此纷纷不平,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是父母分配的。如果忘记给坛沿注水,而导致腌菜发生氧化,使一坛子菜全部坏掉,父亲就会打我们的耳光或者屁股。哥姐就在一旁挤眉弄眼,幸灾乐祸。
腌菜种类很多,辣椒,茄子,蒜头,荞头,萝卜,豆角,豆鼓,黄瓜,生姜……,几乎地里长的,都可以入坛,成为腌菜。一种腌菜占满一个坛子。坛子有大有小。辣椒,茄子,萝卜,豆角为主,占据大坛子;荞头,蒜头,豆鼓,生姜为辅,占据小坛子。当然后几种有可能只做配角,就像平时炒菜时的蒜头生姜一样,成为调味品。
农村腌菜都放盐。不像城里泡菜,放糖,荞头和蒜头都是甜的,味道怪模怪样,老是感觉不正经,就像冒牌货一样。腌菜一般要半个月才能开启,只有腌黄瓜和生萝卜不能太久。黄瓜和生萝卜腌久了就酸了,吃了牙疼腮肿。其他的都是越久越好,有的甚至放上数年。放得越久,腌菜越是透明,就像陈年老酿。腌菜本是晒干水分的,但坛子里有陈年盐水,吃的时候,腌菜浸满了水分,通体透亮,晶莹如玉,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江南女子,轻轻一掐,汁水长流。
腌菜吃法有三种。
一种是从坛子里挖出来就吃,原汁原味,醇厚爽口。
一种是蒸,省工省力。蒸腌菜,不是专门蒸,而是做饭时顺便蒸。把腌菜盛在碗里,放上一点油,然后放进锅里,放在饭面上,饭熟了,腌菜也蒸好了。蒸的腌菜很柔和,很柔软,上下牙齿轻轻一闭合就断了碎了。一些岁数较大,牙齿松脱的老年人特别喜欢吃蒸腌菜。
一种是炒着吃。腌菜炒的时候,最好放上小许其他东西,如小鱼虾,鸡蛋,肉片。这种吃法,味道是最好的,最受大家欢迎。这种吃法,是家境富裕的一种标志。一般人家,机会是很难得的,要等到一家团聚的时候才行,估计一周有一个回合。现在城里很多小店做早餐,放在面条或者米粉面上的臊子,就是这种吃法。
在我心中,腌菜份量沉重,是因为腌菜陪伴我度过了三年初中生活——尽管腌菜没营养,而那时候我们就像春夏之交的蔬菜瓜果,渴望营养的滋养。
腌菜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能存放,不馊不坏。记得初中,我是在十多里以外的学校住读。米是自己背去的,菜是自己带去的。每周只能回来两次,一次是星期三下午,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当年是单休)。周三下午没课,回来拿了米和菜,当天要赶到学校上晚自习,否则算旷课。周六下午回来,可以在家过一夜,周日下午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带一次米和菜,要管三天。带米,用的是布袋子,或者书包,背上一包米,勉勉强强吃三天,既吃不饱,也饿不死。带菜,带的就是腌菜,用的是罐头瓶子,一次一瓶,管吃三天(只有家境好的带两瓶菜,一瓶是蔬菜,第二天就要吃完,要不就馊了,只能忍痛割爱地倒掉)。只有腌菜,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腌菜就像我们的初中生活,永远是一种色彩,一种味道,吃得我们嘴角生出老大的燎泡来,就像腌菜一样通体透亮。我们的耳边,永远都响着老师家长的教导:想不吃腌菜,就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了,跳出农门了,好日子就开始了,鸡鸭鱼肉,想吃啥就啥。我们很麻木,很听话,很单纯,很努力:为了不吃腌菜,我们割出去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念念有词,下晚自习了,谁都不肯第一个从座位上离开。
记得班上有一个女生,家境好,带的腌菜有鱼虾,有肉片,让很多同学都涎水流淌。突然有一天,那位女生从腌菜里挑出鱼虾和肉片,夹在我碗里。班主任和家长闻讯后,如临大敌,生怕坏了我这颗读书的好苗子,又是做我的工作,又是做她的工作。我们的情感活生生给掐灭在萌芽之中。现在经常看到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手拉手,旁若无人,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来,真是羡慕他们碰上了开放包容的好时代。
一位表哥初来广州,我请他在酒楼吃饭,上来几碟泡菜,让他大受启发,放弃了找工作的念头,自己做起了老板,专门从家乡收罗农家泡菜,卖到酒店,生意格外好,很是赚了一笔钱。农民自有农民的局限,农民自有农民的乐趣。表哥用那笔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在家里吃香喝辣的,逍遥快活,没再做泡菜生意了。
来到城里,吃惯了鸡鸭鱼肉,我常常想起故乡的腌菜来,那种熟悉的味道叫人没齿难忘,回味久远。每次回家省亲,对母亲精心准备的大鱼大肉,我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母亲为此很是愁眉不展。我问母亲:有腌菜吗?母亲听后如获至宝,从坛子里挖出各种腌菜,摆放在我眼前。
咸咸的,辣辣的腌菜入口,顿时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让母亲喜笑颜开。老婆见我热衷腌菜,很是不高兴。但碍于母亲情面不好说。背着母亲,老婆告诫我:腌菜含的化学成分太多,容易致癌,少吃为妙。我当即唯唯诺诺,第二餐吃饭,依然大吃大嚼腌菜,对老婆横递过来的冷眼视而不见,对老婆桌下的小动作——用脚踢我充耳不闻——我实在无法抵制腌菜的诱惑,我是连患癌的可能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