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站在场边的大椿树下向南深深望去,常会碰痛童年无比好奇的目光。是阎家山,那座笨重如牛的大山,将我们目光折断,横骑在几里外的山地上。午后的时光总是那样倜傥如意,如水般穿行在童年的天空之中,身体被这纯净的时光轻轻揉搓,禁不住生发了一些嫩芽,要探问南边的天空,南边无际的山川,和南边背后的远方。
阎家山不断将这种童年神秘的向往放大,把从几岁到十几岁之间漫长的少年式的距离浓缩在不断眺望的眼神中。实际上,阎家山并不朦胧,不像云里来雾里去的那种。当夕阳将它庞大的侧面照亮时,那山上的树木庄稼是清晰的图案,绿绿的的麦苗,黄黄的油菜,墨黑的树林,红褐色的空地,色彩把它们划分得清清楚楚,像一块杂乱而有序的调色板,各自拥有自己的那片颜料。最清晰的,是从山底穿向山腰的那条亮亮的弯曲的小道,像一根松散而又不落的绳子,在各种色彩之间穿行,把山底与山腰拴在一起。小道在山腰处向山的背面拐过身去,我们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直接探问阎家山的秘密,而被更远处的模糊的山峦收去。即使在黑色的夜晚,我们照样能看清阎家山所有的植物和图案,就像在漆黑的夜晚我们能看清自家门前的小路,它在哪拐弯、在哪转身一样。阎家山背后是金鸡山,那一抹黑黝黝的柏树将一些神化故事长得结实粗大,撒落在乡间的大片土地上,那儿的金鸡常在农历二月二的时候,将一串一串的人叫上山去。而在金鸡山背后的那些山又叫什么,是万梁,它们的背后又会是什么,是山吗?我们在一起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是那样的热烈,唾沫星在充满幻想的空气中飞窜,甚至窜得面红耳赤。我常常想起书中的那句话,山的那边是海。我想这句话是对的,就像阎家山的这边是汉江河一样。可是,在海的那边还是山吗?所有童年的想象都在这个遥远而充满魅力的问题前无能为力。
于是,上阎家山去就成为我们这群年龄相仿的孩子与阎家山的秘密约定。到阎家山,看似咫尺,却有近十里路,上山据说要的时间更多。童年的梦一旦发芽,暗地里生长的速度比夏天的苞谷还快,岂能是一些小小的阻挠将它困住!大人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偷着去得要大半天的时间,回来挨一顿打自然也不划算。只有在星期天早晨的四点钟起床,占生产队的一头牛,到阎家山去放,才是唯一的办法。母亲本是不同意我去放牛的,但家里的工分少,也就勉强同意了。那个早晨,我兴奋得如同得了学校三好学生的奖状一样,在臭烘烘有些潮气的牛棚前站了两个小时,总算站到了一张通往阎家山的牛票。牛是占到了最好的一头,可大孩子们一来,非要将那头腿有些拐的老牛跟我换,要不,就不让我跟它们一起走。反正放牛对我来说,就是那么一回事,放哪头牛都无关紧要,我只想探询我心中的秘密,寻找那期待已久的谜底。
上阎家山的路,实际上是非常漫长、枯燥乏味的。天黑黑的,人和牛都把自己交给黑色,只能看到前面一团团移动的黑影。别的牛腿脚利麻,而我却要不住地用鞭子打,勉强才能赶上行进的队伍,自己也跑得很累。山上曲折的小路更是难走,到山腰时,天才麻糊糊的亮,东边才拨出一些虚弱的光线。牛在山上自在地吃着,那些草好像从来就没有被吃完,也从来没有踏矮,牛就这么成天的吃着,草却俞发青了,高了,远比田边的那些草厚,牛吃一口便露出一个豁口。别的孩子把山当成了自己的领地,他们使用了各种姿势,与山,与天,与空气,与飞上来的阳光,玩耍、戏骂。我却向阎家山的顶部爬着走去,用一种高度和它相遇。我知道,我与天越来越近,与我们常探望的那种星空越来越近,与我所想解答的隐秘越来越近。牛越来越小,树越来越矮,上山的路也越来越细。忽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已模糊。我有些眩晕,有些迷失,有些寻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知道鸟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在不断升高的过程中,将自己的身体淡忘。当我完全站在山顶时,头被狠狠敲了一棍,一切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那宽阔的汉江河,只是一条亮亮的带子,被一些风弯弯地吹到了地上,又窜到了山间,隐身于茫茫之中;那些亮晶晶的铜盘,被随意地扔在了各处,闪闪发亮,不知是谁在梳洗;那笔直的奔跑着各种汽车的大路,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不知在把谁家的庄稼地划开;而我常为之自豪的家乡,却难以辨认,被一些高大的树木遮蔽,只有一团一团的形状。我原本以为,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椿树,我用双臂也难以围住的大椿树,我常引以自豪、向他人吹嘘的大椿树,在世上不算一也算二的大树,却失去了影踪,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出它丝毫的标记。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掏空,像村旁那棵空心的柳树,第一次将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和村庄丢失,也像高挂在陌生树尖上的空空的鸟巢,在那片不属于童年视野的天空里,家乡和家乡的一切竟丢失得如此狼狈,如此一点不剩。而在阎家山的后面,那些高低起伏的山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我无法用眼睛丈量那渐渐远去的距离,它们究竟会以什么样的长度将我的想象停住,我只能模糊地感到,一个童年的心灵在不断飞翔的同时,会有许多羽毛从身上掉下,而每一根羽毛都是童年的一个梦想。当我和我放的那头拐脚的老牛从山上走下时,我的心情和它正好相反:它把山上最美好的东西用舌头割到了胃里,空闲时还可以嚼一嚼,回味回味;而我却把最失意的东西带回了家,它像镰刀一样,把我心中那些还未长大的向往割去了大多半。
当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母亲以为我受了谁的欺负,要问个明白,而我告诉母亲,谁也没有欺负我。实际上,我心里非常清楚,是阎家山,那座成天堵在我面前的阎家山,欺负了我,将我所有关于家乡、关于自信的梦幻一脚踩碎。
在我童年执着的天空里,阎家山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把所有的山与我的想象阻隔起来。幸好,还有远方,还有不曾破灭的远方为我童年的心田里灌注另外一些想象和养分。但我不甘心以那样的方式输掉我所幻想的神奇的童年的家乡。在以后的几次上山的经历中,我都尽力跑到那些我可以到达的山峦上,寻找我心中的秘密,寻找那曾经焕发着无限魅力的神秘的向往。但山背后还是山,还是那无尽的眺望,还是那永远也无法解答的童年的远方在闪烁。
多少年后,当我再站在阎家山顶,眺望家乡,还是那样迷茫混沌,那些高耸的树木还是那样团团相拥,掩遮了家乡所有的房舍和乡间小道。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家的位置,那房后土路的位置,和那几棵大椿树所冒出的葱葱墨绿的色调,我会知道那口古井旁会有的欢声笑语,那条小路上走过的脚步声,因为故乡就在我的心中,不管天气、阳光和乡村的形状怎样变化,它永远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棋盘,随我们在其中抛洒任何想象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