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抱你我的爱人

尽管山路有点颠簸，我仍躬着身子，将车子蹬得安上翅膀就能飞起来，山里的夜很早就黑下来，风刮树叶沙沙作响，婆娑树影在银白月光中摇曳起舞，我边吹着口哨，边享受盛夏习习晚风抚摸身体的轻爽。

推开院门，大黄叫着跑过来，闻到我的气味时，兴奋地不停摇晃着尾巴，口中咯咯呜呜地撒着娇。我轻轻拍了拍大黄的头，去推屋门，可屋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我用力，仍推不开，可我分明听见父母、哥哥和小妹的说笑声。

我用力拍着门板，想大声喊：“娘，娘，开门呀。娘，娘……”，可是任我怎样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好倾全身的力气狂拍着门板。

绝望着从梦中憋醒，额头已布满汗珠，喉咙干痒冒火，四肢冰凉无力，心脏如狂敲沙锤，异常沉闷，却又似要翻滚出胸膛。我想用手去擦额头的汗珠，却无意间触摸到眼角挂着的又湿又润的泪。

妻在旁边睡很香很甜，缀着漂亮流苏的白色纱帘随夜风轻动，月光透过窗纱照在白色地板上，照着妻光洁的手臂，同样的月光，母亲在灯下给我纳鞋底，父亲在旁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月光照着的却是他们脸上深深的皱纹。

是想家了吧。

家，是即使藏在心的最深处仍触手可及的回忆，家是岁月年轮上清除不掉的铸印，家是任时光再怎样沧桑而去，让我从青春年少到鬓发霜白，仍常在梦中徘徊的脚步。

家在东北，“三合屯”是地图上一个找不到名字的地方，是一个遥远的寂静的贫穷的小山村。村头一片茂密的美丽的白桦林，穿过树林，可见一泊静静地湖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躺在那里的，美丽、静寂、神秘中仿佛还有一点害羞，如落入凡间的仙子，仍沉睡在天堂的梦中。湖水随着远处如黛青山的牵引一路伸向密林深处，不知何处是尽头。

家是一座低矮的土坯房，下雨时流着黄泥水，墙上挂着几串干菜和红辣椒，破败的窗棂常会在雨天散发出木头的腐味，到冬天为保暖外面还要糊上一层塑料布。前面院子里堆着许多家什，碾子、梨耙、锄头挤占着不大的空间，不大的空间里还养着两头牛和一群常叫得人心烦的鸡鸭。房后是一片菜园子，家里一年四季的青菜全靠它。园子里有两株高大的树，夏天时可以吃到酸甜的沙果，但是为了多赚点柴米钱，母亲通常会叫小妹拿到镇上去卖。

想家的时候特别想母亲在大铁锅里做的贴饼子，黄澄澄的，下面一层糊嘎巴，扑鼻的香。还有冬天里烧的热乎乎的火坑，晚上一家人守着热坑头说话。不是有句土话吗，老婆、孩子、热坑头，那就是农村人的幸福。

守着热坑头，我和小妹在灯下做功课，父母和哥哥边拉着家常边搓苞米，苞米查子是家里最重要的一项收入。刚进城时曾有人笑话我一脸的农民红，一张嘴一股苞米查子味，我不知道说这话人是不是吃过苞米查子。农村人起五更爬半夜，汗珠子捽八瓣种点儿地，打出了粮食自己几回舍得吃过，只有家里来了贵客才能吃，那好米好面全是给城里人吃的。就是这苞米查子，是我从小吃到大的东西，是农村人一年四季的口粮，没它农村人活不了，没农村人城里人也活不了。

到了冬天也到了农闲时候，没有田里的忙作，冬天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以稀饭为主，因为不下地干活，吃干的就是浪费。可是稀饭当时吃是饱的，过一会儿就饿。这时我也会自己找饭折，在炉膛里烤几个热乎乎的土豆，解馋也解饿，吃了再喝水肚子涨起来一天就熬下来了。现在走在北京的街头，每每看见卖烤红薯的都会想起，家里那烧的旺旺的炉膛，和那干香的烤土豆。

前两年流行的歌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里面一句歌词“翠花上酸菜”，听来特别亲切。酸菜是东北人在冬天最常吃的一种菜，但这爱吃酸菜，我总觉得是迫于无奈。东北的冬天，天寒地冻，青菜早就没了，到这个季节尤其是快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吃的只有白菜、萝卜和土豆。也许正是这样，为了能在冬天吃到另外一种口味的菜，有人发明了酸菜，我认为酸菜对于东北人来说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只是这种发明和它的制造过程让很多南方人不能理解。记得一次出差去湖南，一个湖南人对我讲，你们东北人真奇怪，好好的菜不吃非要弄臭了，长了白毛才吃。我大笑。唉，有谁不想吃时令蔬菜，可是那时的我们吃得上吗。

其实这非要弄臭了才吃的也不只是酸菜，还有一种我们称之为大酱的东西，在北京也叫大黄酱。做大酱需要一个繁琐的发酵过程，有一段时间里面还必须是要生了蛆的。酱好时，打开盛酱的缸盖，一股臭味迎面扑来。吃它的感觉有点象北京人吃臭酱豆腐，闻着臭，可咽下去香。萝卜蘸酱也是冬天时家里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到了冬天，父亲为了给家里多增加点收入，总会背上猎枪进山打猎。我家靠林区，林场是禁猎的，可是农村苦，每年眼巴巴的指望那么点儿地，一年到头不要说剩下什么积蓄，遇到年景不好，甚至连一年的口食都不够。尤其象我们家，那时候奶奶的身体不好，一年四季离不开药，家里每到过年时都是一道关。冬天，父亲只好冒着险进山打猎，有时在山里一转就是十来天，父亲一走，家里人的心就提留着，母亲总是偷着掉眼泪。

父亲是打猎的高手，飞禽走兽都猎到过。象黄皮子（黄鼠狼）、鹿、狍子、野猪，每进一次山都有不小的收获。老家有一种特产叫飞龙，是一种鸟的名字，这可是山珍，城里人喜欢拿来吊汤，在大饭店里卖价格不菲。有时运气好父亲还能顺便弄点猴头，人参，猴头燕窝是城里人餐桌上的稀罕物，价钱自不便易。这人参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东北三宝，尤其是野山参，可遇而不可求。

一次进山父亲带回来一头野猪，尽管许多城里人不屑于吃野猪肉，说是一股哈喇味，可是对于很少见荤腥的农村人，这可难得的美味。记得还没到过年，母亲就用野猪肉为我们包了一顿饺子，那晚小妹吃得胀到不消化，结果又和赤脚医生拿了消化药。

对家乡的记忆是点点滴滴的，拾起来的都是无法串联的碎片，碎片的缝隙里飘漫着雨天家里土坯房散发出的泥土的味道，飘漫着屋檐下麻雀拍散羽毛的味道，飘漫着秋天田里收割大麦时浓浓麦香的味道，飘漫着独在异乡为异客时孤独的思乡的味道……

飘漫的思乡的味道里也藏着圆圆淡淡的体香的味道。

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过得可好？

在农村女孩子起名字都叫什么芝儿，芳儿，妮儿，芬儿之类的，象圆圆这样的叫法实数罕见。叫圆圆是因为她是圆月圆日出生的。

虽叫圆圆可是她却长着一双单眼皮，但却是一双丹凤眼，又长又俏，眼珠黑黑亮亮的，她扮上准是京戏里最漂亮的花旦。

圆圆的家和我家前后房，我比圆圆的生日只大一天，一个是牛尾巴一个是老虎头，圆圆和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圆圆曾经是我要娶的女人。

农村的孩子没有城市里孩子束缚那么多，混身充满着野气，要么帮大人在地里干活，要么就四处撒野。地里的活有哥哥帮衬，我小时候常领着小妹四处撒野，当然还有圆圆。我爱吃嘎牙子，她也是，夏天的时候就会领着她们去后山的河里摸。即使是夏天后山河里的水仍是冰寒刺骨，从河里上来时两只脚刀割一样痛，无数针扎一样麻，所以总是让圆圆和小妹呆在河岸上等我。等我上来时圆圆总是会递给我两只果子。入夏了山里的野果子特别多，都柿，圆枣子，山丁子，野葡萄，山核桃……，漫山遍野的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圆圆有时也会用野花编一个美丽的花串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喜欢总是丢给她说，这是你们女孩子的东西，我是男人才不稀罕。

有时也会和圆圆玩过家家，我扮父亲她扮母亲，小妹扮孩子，这时我常会对圆圆说，你是我的女人。那时并不懂什么是女人，也不懂什么是媳妇，什么是结婚，只知道俩个人好就是一个坑上睡，一个锅里吃。

小学那段日子是最开心的吧，无忧无虑，天真浪漫，常会上学时和圆圆一起牵着手去，放学时一手牵着手回，但这样的日子待到初中时却是不能了。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早熟，那时进入青春期的圆圆，懵懂了些男生女生的羞事，她在学校时总是刻意回避我，不和我说话，看见我时也只是浅浅地一笑。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每天的上学和放学她都是属于我的。村上当时没有中学，上初中时每天都要骑十八里的山路到镇里的去上学，来回三十六里的山路，颠簸着吭哧吭哧地蹬着车子，许多同学坚持不住都回家种地了，更何况念书在当时的农村还被看做是件非常奢侈的事，又要吃苦又要花钱，许多父母都是不愿。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担心圆圆有一天也会回家，因为她是女孩子，女孩子在当时的农村读书也大多只读到初中，对于农村的女孩子最好的出路不是读书求学，而是找个彩礼多的人家嫁了。圆圆也是担心有一天会象她姐姐那样不能再上学，早早地就嫁人了，所以她读书从来都比我用功，即使在全校成绩也都是最好的。圆圆的父母本是不想让她再读的，可是看到她成绩那么优秀，每学期都有奖状拿，加上家里又比我家宽绰些，也就没有话了。

三年里每天上学放学的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没有了学校里同学的目光，圆圆在路上也会开心地和我说笑，俩人常开心地笑到喘不过气来。有时我故意气完她就跑，她就会骑着车子在后面追，追不上了，索性将车子丢在路旁，一个人生闷气，这时我就会去哄她。她总是脸涨涨得红红地说，干哈欺负人。干哈是家乡的土话，就是干什么的意思。圆圆说干哈的时候总是嘴撅得高高的，眼睛眯得小小的，样子可爱极了。

放假时常领着圆圆去掏鸟窝，拣野鸭蛋，到后山打核桃。圆圆也会利用这个时间，拿出春天剥好的桦树皮，做各种各样的书签给我。或是一幅画，或是一首小诗，或是几句歌词，让我常惊叹她有那么好的创意，那么高的艺术天分。高中时，有一次她送了我一张用黄色铅笔画满了落叶的书签，就象秋日里家乡的白桦林，黄黄的落叶配上白桦树皮的褶皱感，让人感觉那是一幅很美的艺术作品，我很小心将它夹在《傲慢与偏见》这本书里，后来我用一个木头镜框细心地将它镶好，至今仍高高地摆在家里的书柜上。

圆圆能上高中是件不容易的事，她父母都反对，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圆圆整整病了一个月，学校里的老师知道圆圆在全县考的好成绩，来家里劝，圆圆的父母扭不过，总算答应下来。

没有圆圆陪我上学放学，十八里的山路漫长孤单而且乏味，总是急着到家可总是感觉离家还有那么远，怎么蹬也蹬不到。那时开始萌动地知道自己对圆圆的感觉，品来竟有点涩涩地苦味。圆圆又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圆圆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总是躲着我的眼睛，无意中捕捉到她的目光，感觉总是有一层淡淡的雾。

圆圆还是没有念完高中。那天是腊八，在家乡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掉下巴，那天放学，天刮着呼呼的北风，刀子一样地割脸，顶着北风和白毛雪，蹬着车子，呼吸都觉得吃力，俩个人一路沉默着。这个情景曾多次在梦里出现，梦见大雪中我们蹬车子一路回家，我想拉她的手却总是拉不到。

终于挨到家，手已冻得发僵，眼睫毛和围巾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白霜。圆圆冲我眨眨眼睛，笑着从书包里拿出一条用棒针织的蓝色的围巾，塞在我的怀里。我激动地一夜没睡好觉，想着第二天见到她时该怎样谢她。

可是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圆圆同路而行，她再也没有去上学。那是我最难过的一个冬天，感觉那个冬天是我一生中最冷的一冬。

整个寒假学校为了高考冲刺都在补课，没有一天休息，我很长时间都没见到圆圆。那段日子非常累也非常疲惫也非常痛苦。也只在那段日子我特别憎恶自己出生在农村，出生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憎恶每天来来回回都要走的那十八里的山路。

终于在过年时见到了圆圆，只是不知为什么，她人整整瘦了一圈。圆圆穿了件红棉袄，艳艳的红衬着她白嫩嫩的皮肤，那样子比张艺谋拍的《我的父亲母亲》里章子怡穿花棉袄时的样子还好看。圆圆的皮肤白是天生的，而且没有农民红，这让人多少有点奇怪，也更让人怜爱。圆圆是美丽的，和无论是喜欢过我的还是我喜欢过的女孩子相比，她都是美丽的，圆圆的美就象《人生》里的刘巧珍，象东北的雪一样晶晶莹莹，更似一块不加雕饰的璞玉，碧色自天成。圆圆从来不化妆，她也没有什么时下女人琳琅满目，名目繁多的彩色颜料，她唯一用过的擦脸油，是我在刚上大学临走时偷偷买给她的，好象名字是叫什么净之类的。送她时，圆圆佯装埋怨地说，买这干哈，挺贵的，俺没人家那么娇贵，咱农村人比不得城里用不起这个，可她收下时我看得出她特别开心。

圆圆给我带了一包她烤的山核桃，说是怕我学习太辛苦给我补脑的。妹和我说，圆圆为了给我烧那些山核桃指头都染绿了，而且烫了个大水泡。山核桃本来就小，她烤了那么一大包一定花费她不少功夫。那晚，圆圆问了我好多关于学校的事，走时偷偷塞了一张纸条在我手心。

我依着树干，天边挂着的那轮月弯弯的，月光特别清冷甚至有点惨白，雪地上俩个人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那夜一点风也没有，我戴着圆圆送我的蓝色棒针围巾。每次听朴树唱白桦林热泪都会忍不住夺框而出，畅流不停，歌声里，想起了家乡的白桦林，想起了最后一次和圆圆单独在一起的情景。

圆圆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上大学，我说想。圆圆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再也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逃离这里，逃离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圆圆哭着问，你不上大学娶我行吗？我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静夜中我们仿佛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圆圆读懂了我沉默的含义，看清了躲躲闪闪的目光后面隐藏的无边欲望，我也看见了圆圆眼眸中的委屈与无助。再没有一句话，我们沉默地伫立了许多。

大学为我敞开了一扇门，一扇通往五彩世界的门，而我却关上了一扇门，一扇可以让圆圆获得幸福的门。圆圆嫁人了，就在我上大一那年的冬天。没有人告诉我，第二年回家过年时才知道这件事。

我的痛哭声在雪夜的白桦林中回荡，我疯狂地用拳头打着树干，一丝血红挂在雪白的树皮上，为了人生有选择就有无奈，为了痛失的那份爱。

一个贫苦农村家庭出个大学生是非常难的，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是父母的骄傲。可是上学、工作，忙的时候象个空中飞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仅限于过年那短短一周。父亲去世前一年冬天，我人在美国没有回家过年，小妹说父亲常站在村头的雪地里眼巴巴望着远方，小妹说那是爹在盼你回来。我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等我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永远地走了，在父亲的墓前我长跪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的功成名就究竟带给了父母什么？在物质上他们节俭了一辈子，所需很少，而他们的日常生活我根本照顾不上，曾想把父母接来北京，可父母说什么也不肯，说他们习惯了农村生活，那是他们的根。

人活着也许就是这样吧，你得到了就会有失去，而你失去的只有在失去时才知它的珍贵。如今我早已有了北京户口，和妻子领着儿子去旅游，人家问你是哪里人，儿子不无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北京人。我的家在东北，我是东北人，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根，我的魂。

很多时候想如果父亲还活着，见到他时我一定去拥抱他，拍拍他瘦弱的肩头告诉他我爱他；如果遇到圆圆我也想去拥抱她，谢谢她给我的那份最清纯，最不含一点杂质的感情。

妻翻个身醒来，不解地看着呆坐在床上的我。怎么了，妻问。我搂过妻的肩头说，我想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