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

时间: 2005-11-25 00:00:00 来源:  点击: 0

老院子是一方四合院,住了十来户人家。

在我五岁那年,我家就搬出了老院子,住在现在的房子里。新家离老院子并不远,走过几块菜地便到了。那时我家新屋旁还没现在这些别家的房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个独院,四周是稻田菜地。小孩子爱玩爱热闹,我便常跑去老院子。

老院子里有好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小孩,我们经常一起跳绳,玩得很起劲。

上学后,跳绳成了女孩的专利,而男孩则只能玩弹弹珠、甩香烟纸之类输赢分明、比较阳刚的游戏了。如果有哪个男孩仍和女生玩跳绳,便会被讥之为“象个女孩”,这可是对一个小男子汉最大的侮辱。也可能女孩玩的东西少,这独独的喜好便摈弃了男孩的参与。何况上了学,成了读书人,便也隐隐有了男女大防的意识,男孩女孩也就不敢过多交往。但那时是学前,还没有这些顾虑,男女娃也一起跳绳。

这其中有个女孩比我小一岁,长得又瘦又小,但干活特勤快,有人便给她起了个绰号——“镰刀”。即取取镰刀割麦,又快又利落之意吧。是谁第一个叫的,我已然忘却,反正记忆中一直是这么叫的。小孩叫,大人叫,连她父母也是这般称呼她的,便如她一生下来便起了这名字似的。

“镰刀”跳绳跳得最好,因为她的?C小吧。因为瘦小也便轻巧了,而跳绳要的便是轻巧。很高的绳子她能跳上去踩住,而我是不能的,于是便很佩服她。

我们还常常一起“过家家”,几只贝壳装上点小草沙粒,往大青石上一摆,便成了青菜米饭,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则是我们的锅,偶尔还逮几只蚂蚁放到玻璃瓶中,便成了我们的猪牛羊、鸡鸭鹅了。我和“镰刀”常扮夫妻,大人有时也笑话,然而那时人小,不懂害羞,依旧专心致志地过我们的“家家”。

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那年我叔结婚,因为还没有房子,婚礼就在我家新屋举行了。“镰刀”的父亲对炒菜烧饭很内行,在村里小有名气,便请他做厨头,也就是厨师的头头,负责婚宴上的饭菜事宜。

那天很热闹,院子里放满了桌凳。黄昏时分,宾客乡邻都早早坐好了,谈笑着,等着上菜。我到阳台收衣服,却看到“镰刀”正从厨房后窗接过一只篮子。篮子上用一块毛巾遮着,高高隆起,似乎装满了东西。“镰刀”拎着篮子,沿着屋后的田埂跑,跑得飞快。她干活本就很利落的。我还发现递篮子的是他父亲,也就是这次婚宴的厨头。我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有些愤然,便跑去告诉奶奶。奶奶也有些不快,却没对人说,还嘱咐我不要说。或许是不愿破坏这喜庆的气愤,或许是怕说了之后会毁了一个家。

“镰刀”依旧找我玩,而我总觉得她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便不太愿意和她在一起了。

到后来,我考上了区初中,住校了,人也喜欢宁静独处了,即便回家也老呆在家里看书,去老院子的时候就不多了。而她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又是女孩,所以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去放牛种田了。她挺爱学习的,成绩也不错,据说辍学后还常跑去学校听课,被她爸打了几回便不再去了。所以在我印象中,自我上了初中,我们便一直没见过面,直至现在。或许有过路遇罢,但我习惯了低头走路,记忆中便从未再谋面了。

几天前,奶奶提起她,说是在一家工厂做工,人长高了,也不似以前那般瘦了。只是我模模糊糊能忆起的只有她以前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还有那晃动的绳子、那放满大青石的“杯盘饭菜”,还有记忆中她被她父亲打过之后抽泣时微微耸动的瘦弱的双肩。偶尔那只一晃一晃的篮子也会从记忆中划过。

小时侯常去老院子还有一个原因:看电视。

那时大伯还住在老院子里,买了个西湖牌电视机,黑白的,十四寸。那时电视对我们这小村庄来说还是个新鲜货。电视机是照例放在堂屋中的,一般是大伯家吃了晚饭才搬出来的。

看的人很多,尤其是夏天,不止这院里的人,附近的人都来看,老远的也有。院子里放满椅凳,大家坐着、躺着、站着、蹲着的都有,扇着蒲扇,边乘凉边看。为了驱蚊,院里总燃着蒿草,烟儿一股一股,味儿浓浓的,以至我回想起老院子时总有那么一股蒿草的熏味,晕晕沉沉的。

那时电视得到正点才有节目(六点还是七点已然记不确切了),不象现在随时打开都有,台多得不知看哪个好。吃完饭到电视节目开播,总有一段时间的。我们小孩便玩跳绳、弹弹珠、甩香烟纸,已经上学的还得赶作业。男人们大多一吃完就搬个椅子凳子,到院中乘凉侃大山。女人们则得把锅盆碗筷侍弄完了,才各搬个小凳子,两三个人一堆唠嗑家常,手里肯定不会闲着,或剥个豆角什么的,或提前织着秋冬的毛衣。

终于到点了,刚开始是主持人预告节目,然后是广告。那时的广告没有现在这么花哨,只是打开一本合同书先念一句:“重合同,守信用”,然后就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念:“某某工厂,法人代表某某某……”听多了,我们也能跟着背。到最后一个完了,便一齐高兴起来。

那时的电视不象现在的闭路电视十分清晰,而是用一根粗长竹竿挑着天线来调节的。电视屏幕不清晰时,便得转动那根竿子,有时刚转到好处,众人齐喊“好了,好了……”可往往会因惯性而滑过去少许,众人又齐声叹息,便又把那竹竿转过来转过去。有时屏幕上仅能辨出些模糊的影子,大家也能抱怨着把节目看完。那会儿只有一个频道,大家也无须因为兴趣不同而争执,每天的电视剧都是连着昨天的。正式节目开始之前,我们一般都会对可能的剧情发展议论一番,这议论往往在昨晚散场时便开始了。

记得有好些天一直在放电视连续剧《霍东阁》,主角是民族英雄霍元甲的儿子——霍东阁。这是部武打片,虽然没有如今一些港台武侠片借助电影特技手法拍得那么厉害,半空中任意飞来飞去,但于当时的我们,却是大开眼界的,等待的时候便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有一天傍晚,终于盼到节目预告,报幕的主持人刚说:“电视连续剧《霍……”便停电了。一片哗然。有个躺在躺椅上摇着蒲扇的男人便说:“吓(xia),霍东阁吓跑了。”我们这儿的方言“霍”与“吓”是同音的。那晚一直等,可电始终没来,直到估摸节目结束的时候,才各自忿忿地回家睡觉。我则一晚没睡着,心想霍东阁到底咋样了呢?第二天没停电,却换了片子,原来昨晚是最后一集,所以至今霍东阁的命运如何我始终不知。

那躺椅上开玩笑的男人后来去了深圳开模具厂,据说很是赚了些钱,再后来便跟他老婆离了婚,与很多书上写的故事一样。

那人的儿子跟我同龄,但我却不太愿意跟他一起玩,因为他常将他姐当马骑。而我同情心较重,尤其对女孩子,于他便有些看不惯。他不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对我倒十分要好。

有一次,他得了几只刚生下还未睁眼的小兔子,叫我一起去看。他说是雄兔子。养兔的对生出来的雄兔子照例是要扔掉的,他便拾了来。他给它们用棉花在纸盒里做了个窝。小兔子饿了,我们喂饭不吃,喂青菜仍是不吃。其实它们太小,还要吃奶,但我们没处弄奶去,只能眼看着它们越来越瘦,直到一只只死去。我们养了几天,也生出感情来,当时似乎还掉过泪。后来是郑重地葬了,到底葬在哪里,是菜地,还是院子里,或是院门外,已然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小坟堆上是插了块小木片当墓碑的,不过没写字,而今大概早已和那小兔子们的尸骨一起,化为泥土了吧。

后来我考进了区中学,而他则上了乡中学。上了初中,由于住校,便很少去老院子了,于他便不再多见了。

前些年我闻得一个消息,他竟然与别人一起蒙面抢劫,就是我们常去买油盐酱醋的村里唯一的那家小店。还将店主打伤,因为年龄不够才放了的。我当时很讶然,不由便想起以前的那几只小兔子来。

去年,有一次我从省城返家,正在小巷里走着。有人迎面走来,试探着招呼我。我抬头看,正是他,长得十分高大,已然不是以前的模样了,但我还是认得的。他说现在在深圳跟他爸干,每月八千多。这次是因为他奶奶病危才回来的。说话间,我发现他戴着金项链,金戒指,不止一个,还戴着金耳环,却只戴了一边。或许是深圳那边的新时尚吧。他说家乡话十分生硬的样子,还不时拖长音,什么什么啦的,电影电视里港台片常能听到的。本来我还想叙叙旧,扯点“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养过的小兔子吗?”之类的话题,但又怕听到“什么小(烧)兔子啦?”的反问,便不敢问了。随便聊了几句,就分手了。

前些日子,听从深圳打工回来的村里人说起,他父亲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不知跑哪里去了。父债子还,讨债的便向他要钱,他也跑了。有的说去了海南,有的说去了黑龙江,还有的说在新疆某个工地上见过他。而我则是再也不曾见他了。

等我到县城读高中后,就没再去老院子了,老院子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

有一天吃午饭时,奶奶忽发感慨,说:“人事难料啊,做人啊,不晓得的……”我问啥事。奶奶说,以前老院子的凯阿爷也快走了,凯的爸妈却不去看他们,凯阿娘太苦了。凯阿爷的孙子和我差不多年纪,也是以前的玩伴,叫凯。他爷爷便叫凯阿爷了,而奶奶在我们那儿是称做“阿娘”的。奶奶说下午想去看看他们。我说我也去。

已经几年没去老院子了,乍一进去只觉得十分的冷清。已是深秋了,又刮着风,呜呜地,吹得几扇古旧的木门窗吱呀吱呀地响,远古苍凉的味道。几茎枯死的杂草直直地立着,挺着无叶的干细茎。我看着竟有些怆然了。奶奶说已有很多家搬出去了,没搬的家里一般也没人了,都外出打工去了。老院子里还剩的,就几个老人了。

我看到堂屋上面,几只残破的燕子窝瑟缩着,没有一丝润色,似乎被这秋风刮走了所有的水分。看样子,这窝是几年前的,绝不是今春垒的。

以前每到春暖花开时节,看到有燕子飞过,我们便会唱一首据说可以吸引它们在这儿驻足垒窝的儿歌:“小燕子……”。在堂屋的横梁上选好房址的燕子们便开始采泥垒窝,忙碌起来。我们便拿条小凳子坐着,静静地看它们忙碌。这时是不敢乱走动的,也不敢大声讲话,怕惊走了燕子。等它们垒完窝,便没关系了,因为它们是定居下来了。过不了多少天,一群没长毛的小雏燕就会从蛋里孵出来。这时老燕子可就忙了,整天捉虫子。每每老燕子捕虫归来,小燕子都簇拥着将嫩嫩的小黄嘴张得老大,伸出窝,争着吃。那时特别热闹,叽叽喳喳的。我们也十分高兴。小燕子拉屎,一不小心便屙人头上,很麻烦的。我们又不愿捣了燕子窝,大人、小孩都知道燕子是益鸟,谁也不愿伤害它们。大人便在燕子窝下挂块薄木板或硬纸板,一来可以挡屎,二来也让燕子们有个歇脚的地方。

燕子是恋旧的,今年在这儿安家,明年一般也会回来的。而那天我去时却只见几年前的旧窝,难道连燕子也忍受不了老院子的冷清了吗?

凯阿娘家的门关着,御寒吧。奶奶叫了好几声,才传来搬动椅凳的声音。门大概是用椅凳顶着。门开了,见是我们,凯阿娘很高兴,忙道:“进来快,进来快,外面冷……”我们进去了,一阵秋寒便也乘隙而入。因为屋小,虽有几处缝隙仍漏风,但比起外面来是暖和多了。只是门窗都关着,又没开灯,令人觉得有些阴森。

躺在床上的凯阿爷见了我们,挣扎着要起来,被奶奶阻止了。凯阿娘要倒热水,却发现壶是空的,便要下灶烧水,也被奶奶阻止了。我和奶奶就着椅凳坐下了,凯阿娘坐到了床沿上。一时便也无话。好会儿,奶奶道:“凯阿爷好些了吗?”凯阿爷没说话,他中年时得过病,是有点傻的,但不是全傻,譬如刚才便认得我们。凯阿娘有些黯然,道:“还不就是这样,也不知怎么办好。”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寥落的。

“咣”风把门撞开了,一阵寒气直袭进来,我忙走过去关上门,又把坐的凳子顶上,自己便坐门边上,离那床远远的。这样坐着,我不由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来。

那时的凯阿爷虽然也有些傻,但身子骨还可以,整天有事没事总爱扛把锄头去地里干活,脸上总挂着满足的傻笑。凯阿娘也没现在那么阴郁,尤其是冬天有阳光的时候,总爱搬条小椅子坐在阳光下纳鞋底。我在没人玩时,总喜欢坐她家窗外那捣臼沿上。捣臼虽不常用,但仍很干净,因为我们常爱从捣臼沿上把玻璃弹珠释放,看它在两边滚上滚下,直至不动。手儿脏了,捣臼便干净了。

凯阿娘有时也讲几个并不精彩的老掉牙的故事,我也便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晕乎乎地听着。那时我学习成绩不错,大伯大妈阿爷阿娘地叫得又勤,很招人喜欢的。凯阿娘常夸我:“崇杰这小人儿(我们那里大人对小孩的称呼)就是乖……”我便十分受用地听着……

不知何时,奶奶起身要走了,我也站了起来。刚一起来,风便把门刮开了,凳子也随着翻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我忙扶起凳子,和奶奶一起出去了。我们让凯阿娘别出来,她便站在门口看我们离去,我听到临出门时她对奶奶说:“我晓得崇杰这小人儿就是乖……”我走得很快,逃似的,想早点离开这没有一丝生气的老院子。

自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没去过老院子。其后没多久,我便又在一次吃饭时,从奶奶口中得知,凯阿爷已去了。没隔几天,凯阿娘也随着去了。

老院子是更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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