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那帮弟兄

回到阔别十几年的故乡，又见到了儿时的那帮弟兄。

十几年毕竟不短，在跨入村子的一刹那，我在心里一遍遍幻想着故乡的物是人非。但是，我按照童年的记忆仍然轻而易举地摸到了村东头的那口古井，沿着村北的那条东西小道一边走一边数落着张三奶奶家，李婶子家，狗胜家……没变！似乎一切都没变！没有我想象中的物是人非。我不知应是高兴还是悲伤，心里空荡荡的。然而，当我遇到儿时的那帮弟兄，我发现自己错了。

小双是村里的孩子王，因为他才气逼人，才十几岁就做了一首永远也念不完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见到美女亲一口。亲完一口还不走，接着再来第二口。亲完两口还不走……只要会数数，这首诗当然是念不完的。

另外，他还发明了一种神屁功。有一次我们几个爬到树上摘枣，下来时他的裤子屁股部分被树枝剐了一道口子。他妈拿着棍子站在门口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放屁打破的，这样也好，以后放屁方便。结果搞得他妈哭笑不得，一棍子轻轻地抡在他的屁股上。

路过小双家时我放慢了脚步，大声叫了一声：小双！从屋里钻出一个男人，眼角已经爬上了很深的皱纹。他见到我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跟我打招呼：小滨，啥时回来的？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只烟。

我谢过他的烟说，今天早晨。他点上烟吐了一口，哦。我感到有点窘迫，不知该说什么，结婚了？我问他。他笑了，笑得很厉害，然后猛吸了一口烟说，孩子都六岁了。哦。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果子告诉我小双至今单身，因为没有房子，娶不到媳妇。可是像他这么大的男人还没有老婆的在村里已经不多了，毕竟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况且长得又显老，所以别人总是以为他的孩子应五六岁了。

果子比小双小两岁，却早是一个孩子的爹了。

他前年结的婚，据说娶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老婆，第二年便生了一个丫头。果子本想要个小子，可偏生了个丫头。他不但把给接生婆送去的礼物提了回来，还把人家骂了一顿。他从小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孩子。

记得每逢冬天下雪，他总要把家门口的胡同里的雪轧平，再经过一夜的冻，第二天便成了溜滑的冰面了。早起上学的孩子经过时就会“啪”的一声中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骂骂咧咧列地站起来，小果子，我操你娘！而这啪的一声和骂咧之声也就成了他起床的闹钟。

果子很瘦，却总是欺负比他矮小的孩子。一次他追着小宝打被小双撞到了，小双上去就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上，骂他，连小宝都欺负，你他妈还算不算个男人！

现在果子在镇上做点小买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村里穿行。每次过去都会招来张三奶奶的骂，小果子，你这个小王八羔子，车坏了才能让人安生。用他们的话就是，果子的车除了车灯不响，哪儿都响，尤其是那喇叭，叫起来跟杀猪似的。

小宝是家里的长子，本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可五岁那年的一场大火改变了一切。原本胖乎乎的小脸被烧得像化掉的塑料瓶一样，见了让人觉得恶心。四肢也被烧得变了型，两只胳膊象猩猩似的在胸前内扣成一个不规则的圆，随着一瘸一拐的步调来回摆动。

由于动作慢，小宝上课老是迟到。迟到的学生要像军人行军礼似的将手抬到耳根，然后立正喊一声“报告”。而这对于小宝却成了高难度的动作。他总是费力地将右手抬到左耳根，然后佝着身子喊一声“报袄”，然后就是同学们的哄堂大笑。现在想想，那些老师也真他妈的混蛋，直接跟小宝说以后迟到不用喊报告直接进来不就得了，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吗？下课后几个调皮的男生便学着他的样子相互比划着笑，他也只是附和着笑，或许是被烧傻了吧。

果子经常欺负他，他也只是一劲儿傻笑，待果子转身离开十几步时，他便补上一句：果子，我操你娘！然后拖着深浅不一的步子快跑。等果子几步追上揍他时，他又是一边弯着胳膊护着脑袋一边傻笑：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

我问过小双小宝的境况，他无奈地笑了笑说，现在果子是不欺负他了，倒是些七八岁的小孩子经常笑他骂他。

后来我见他在地头上放羊，衣服被磨得乌黑锃亮，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我试着轻声叫他小宝，他看见我后对我傻笑，然后弯着胳膊挥着鞭子向我跑来。我不知道他是认出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他的猎物，不过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吓得落荒而逃。

小鹏是个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留下他们母子二人。早年丧父的女人总是将对丈夫的爱转移到儿子身上，所以他母亲对他爱得特别自私。她从不让儿子和我们玩，用她的话就是：你们这帮野孩子别把我们家小鹏给教坏了，我们家小鹏将来还要光宗耀祖呢。所以全村的男孩子都和他疏远了，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他有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母亲。

好几次，他拿着糖用哀求的语气对我们说，让我和你们一起玩吧。我们也只是讽刺他说，好孩子，快回家光宗耀祖吧，别让我们这些野孩子把你给教坏了。然后我们打闹着离开，留他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糖。我说过了，小鹏是个可怜的孩子。

现在想想，真想狠狠抽我们这帮小兔崽子一顿，小鹏做错了什么我们这样对他。我们本应该好好跟他玩的，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本身就是他的不幸。然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小双告诉我，七年前他出车祸死了，就埋在他家的东坡地里。我让小双带我去看看，他说不用了，坟堆都平了。我闭上眼睛，竟勾勒不出小鹏的样子了，毕竟已经十几年了。但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光宗耀祖了。

晚饭后，我见天色尚早便出来随便走走，见一堆堆膀子被晒得黝黑的汉子端着饭碗在街上打牌。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里面夹满了多年积淀下来的无法洗去的泥土的黑色。时而传来一阵女人或是孩子的哭喊声，我知道这又是哪个男人借着酒精的威力发彪了。打打老婆，骂骂孩子，接着再平静地生活。

看到儿时的那帮弟兄，我猛然发现孩童时光终归离我们远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确信，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一切都已变了，我也彻底错了。

明天回去吧，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