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风叫杜鹃

浪迹南国海滨的时候，我遭遇了一种名叫杜鹃的台风。

我不知道杜鹃从何而来，只是觉得杜鹃很好玩，就像前面我所遭遇的另外一场台风“云娜”一样，云娜光顾海滨城市的时候，我还在一个面南的窗口听了一夜的风铃，风在建筑的森林中穿行，打着呼哨，仿佛一个巨人吹着排箫。那个时候，我对台风的认识就是彻夜如歌的风铃和排箫。

翌日凌晨，城市未醒，我就上了山。石级上偶尔有被风折断的树枝横斜，好像哪个调皮的孩子捣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昔日如鲫的早练者身影被扫荡一空，山中唯我独尊，便觉得格外清静。我在心里感谢台风，感谢云娜，它把山打扫得这般空灵。好让我释放一腔的闷热，并安顿孤寂的灵魂。我来自中原，见过摧枯拉朽的七级大风，更见过拔树倒屋的龙卷风。台风，什么玩意儿？不就折断几根嫩枝、扫落些许枯叶吗？我在山上清高自诩，放眼辽阔，远处的摩天大楼，更远处的碧海云天，都是我的，我就有资格对我的平原的朋友吹嘘：台风就是一种喜欢折几根树枝来玩的风儿。

所以，当杜鹃到来的时候，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照例办公很晚才回到宿舍，虽然室外已经风雨萧萧。我在风雨中前行，没有任何雨具，我的单薄的身体不需要任何庇护。夜行的车呼啸着从身边驰过，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拼命地运动着，声音很夸张。立交桥上的货车野狼般奔突，四蹄高张，我担心它狂野得摔下来。路边的巨型灯箱广告兜住了一股子风，受不住，又抖不掉，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这就是台风杜鹃吗？我开始有点清醒地紧张，但也并没有惶恐。

回到孤寂的宿舍，冲凉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是听着杜鹃的啸鸣睡着的。我不怕狂风暴雨，我的生命呼唤着一场真正的风暴，以荡涤思想上的残枝败叶和污泥浊水。

半夜，有一种持续而又顽固的声音惊扰了我的梦境。那是一种金属材料被撕扯时发出的呻吟。反反复复，声嘶力竭。幸亏听一位好心人的提醒我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严了。

整个世界都是野狼般的嗥叫。风的獠牙啃啮着所有挡路的东西。风的冲击波持久不息地剥蚀着墙体，好像不把整幢楼房搬倒不罢休似的。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楼房的震撼和颤栗，正如我内心的震撼和颤栗一样。我担心骤然间楼房分裂解体，与我渺小的灵魂和梦想在风中化为碎片飞散。

我蜷缩在床上，蜷缩在这个海滨城市的一隅。我在惊惧中开始后悔起来，我所藐视的台风原来可以这样厉害，它小施伎俩就把我这个自以为强大的人慑住了。我担心风这样无止无休地刮下去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我想到中原那片平静的天地，那个温馨的家，那些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和事，一事，一物，一人，都足以作为避风的港湾。可是在这弥漫着现代文明气息的“瘴江边”，有谁能做我的依傍，并收留我孤寂的灵魂呢？

我恭候杜鹃，又藐视杜鹃，没曾想它是如此强悍泼辣，又具破坏力，它差点就瓦解了我的斗志，其实我的生命早已溃不成军。

翌日凌晨，台风从这个城市撤退了，留下一片狼藉。那个不可一世的巨型灯箱广告被撕成碎片。路边简陋的棚屋西里哗啦，分崩离析。吼叫了一个晚上的原来是楼下一扇金属拉栅门，因主人未及关严而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临镇一处建筑工地未竣工的新楼被彻底摧毁，睡在楼里的十几名工人命归黄泉。滨海大道上的行道树被连根拔起无数……那天的各种媒体充斥着此类恐怖刺激的报道。连宝岛台湾那边也不得幸免。

春心难托的杜鹃带来的不是鸟语花香，蜂喧蝶舞的艳阳天，而是满目苍夷，一天阴霾的残败。给台风命名的人是不是搞错了，我心爱的杜鹃怎么会如此暴戾如此无情。难道爱也可以这样狰狞？

后来我回到了我的四季分明的江南，我的小桥流水的故乡。明媚的春天可以因人的心情无限延展。虽然此时已是流火的七月，我的耳边仍然萦绕杜鹃的啼鸣。每一缕风都可以变成吹面不寒杨柳风，每一场雨都可以下成沾衣欲湿杏花雨。我的鼻息氤氲在这人间天堂，然而我的心，却时常因聆鸟鸣而噪动不安，那一声声“不如归去”的召唤，激起心中的狂澜，撩拨生命的台风，我的身体可以在江南，但我的心仍然天涯漂泊。

三毛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远方又有多远呢？我的温柔的杜鹃！我的狂躁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