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的歌唱

提起铜陵，我的记忆里就会浮起两座不平凡的山，一座是古冶铜场依旧分明的铜官山，一座是让唐代大诗人李白“千年未拟还”的五松山；还有两类可爱的人，一是终年甚至终生远离阳光的矿工，一是永远以歌声追寻太阳的诗人。

当你去默默地凝视这两座山，用心去触摸这两类人，你就是在渐渐地把握这座城市的风格与灵魂。

邀望铜官山，中华民族与青铜有关的历史烟云，就恍惚在眼前缓缓飘过；凝视五松山，你可以充分感悟到这片土地的钟灵毓秀，画意诗情；跻身于轰隆隆的矿工队伍中，你会为这里的人民奋力开采生活、铸造未来的精神所激奋；而融入当地的诗人之间，聆听他们诵读自己的作品，你的耳畔就会隐约传来地心深处钻机的交响，矿石的合唱。

这就是孕育诗人的家园，而生活在这里的诗人们是幸运的，中国青铜千古不息的歌唱，滋润着他们的心智，也使他们的创造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响亮。

“不是罗丹的《思想者》╱不是罗中立的《父亲》╱每天映亮我们双眸的╱是矗立路口的《矿工》╱据说是出自一个矿工之手╱落成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据说那个躁动的夜里╱许多矿山的儿子╱做了许多美丽的梦”（《雕塑》）。那些做了“许多美丽的梦”的“矿工”，可能就是这座城市的歌者，而他们诗的翅膀，也就是从这些“美丽的梦”里翩翩飞出，灿烂了铜官山上的那一片天空。

周宗雄，就是这样的一名“矿工”。

20多年前，一个双脚沾满泥土的青年，跨越长江来到铜官山下，第一次下井使他心魂颤动，难以忘怀：“一只鸟从我头顶飞逝而过╱还未与我对视就消失远方╱这多情的客人令我感动╱也许这一瞥终生难忘”……作者撷取从“头顶飞逝而过”的“一只鸟”——仅仅“一只鸟”，便使“第一次下井”的感受，在鲜明的对比中生动形象起来，给人带来更多的联想与回味。

“第一次下井”之后，作为矿工的人生旅程是艰辛、寂寞甚至是苦痛的，在周宗雄以前出版的散文诗集《醒着的歌》和新问市的诗集《咸味的风》中，有不少优秀之作表现的都是他对矿工生涯的真切体验：

如《三十岁生日》：“我和矿石相对无言╱只有矿壁上滴答滴答的水珠╱在虔诚地为我祝福”；《馈赠》：“裁一片阳光给你╱病榻上的父亲╱一辈子献身昏暗潮湿的井巷╱苍白的脸上亟需太阳的温存”；《今夜无眠》：“矿井永远地收留了你╱这个结局令人心寒╱千万年后，也许你会成为琥珀╱成为矿石的标本╱我不知道，岁月是否还能保留╱你青春的容颜”……

宗雄的这些诗作虽然“语不惊人”，但却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出矿工的生存与情感状态；他们的困苦、奉献与牺牲，细细品位之后，读者的心头就会涌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感怀。

读周宗雄的诗，你读着读着，可能就无法分辨他是一名真正的矿工，还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他笔下流出的更多是“自我”的感受，还是对“矿工”甚至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关切。这使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我不相信在象牙塔里能创作出优秀的东西来，文艺作品应是创作者的心灵与现实生活碰撞的火花，是心灵之泉真实自然的流露，是生活的土壤里绽开的鲜艳花朵。”可见宗雄是深得艺术“三昧”的，而且特别令人欣慰的是，根植于矿山的这片厚土之中，宗雄并没有在生活的“掌子面”上浅尝辄止，他求索的“钻机”，不断在纷繁中努力开采着自己的深度：

“沉睡了千万年的矿石╱今天从一个被叫做矿工的╱年轻而粗砺的手掌滑过╱它们将穿越黑暗╱到阳光下脱胎换骨”（《矿石的队伍》），轻灵而富于想象的笔触，将矿石从开采到冶炼到不可知的未来，以及矿工的辛劳，矿工的价值，描绘成了十分精短却充满况味的诗行；

“一切都已经流逝了╱冶铜者枯瘦的背影╱连同那轮滴血的夕阳╱随着独轮车╱嘎吱嘎吱地走进╱线装的典籍”（《古冶铜场》），在幽深无尽的矿井里，诗人一次次用心穿越的是历史的隧道，发掘的是中华青铜文化的深厚底蕴；

“不可否认，苦难之上╱是矿石的辉煌╱我把握的╱是几代人的宿愿和梦想”（《采》），“矿工”或者说诗人的情怀，在这里升华为崇高与理想的境界；因为有了更高度的“把握”，几代矿工的“苦难”，便在“梦想”的照耀下，拥有辉煌，云蒸霞蔚……

“写诗著文与做人之道大抵上是相通的。诗文是人品的折射，人品是诗文的灵魂，人品关系到诗文境界的高下”。这些话由宗雄说出，就绝不是一种矫饰，因为我了解这位仁兄的“做人之道”。他在一首诗中写到：“亲近矿石╱才知道矿石的秉性，才知道╱矿石是矿山的骨骼中╱最硬的部分”，“一百次，都是一样的心情╱我相信，矿石╱绝对与忠诚有关”。同样我也是“一百次，都是一样的心情”，深信一向为人谦和、朴实、诚恳的宗雄，对自己脚下的土地，对自己的人生、事业以及自己所深爱的一切，始终怀有一份矿石般的“忠诚”；相信这一份难能可贵的“忠诚”，也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最硬的部分”，所以他的为人为诗，便都有了自己的重量。

的确诗如其人，宗雄先生的诗作，大多似乎没有在技巧上刻意雕琢，几乎像矿石一样朴实无华，但他的许多贴近矿工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作品，却是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像一块块青铜，蕴藉着一份纯净的质地和自然的润泽，如果你能去静静地叩击，在你耳边弥漫开来的就应该是荡人心弦、余韵悠长的乐声。

当然艺境无涯，正如宗雄对铜的认识一样：“我总觉得╱我有时离铜很近╱有时离铜很远”（《关于铜》）。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而且可能是痛且幸福着，但无论如何，希望我十分珍视的这位朋友：

永远不要远离“忠诚”——为青铜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