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外婆,想像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我常常躲在时间的背后感叹韶华易逝,因此常常顾影自怜,想镜中的明媚鲜艳,终有一日春残花落,红颜老死。
若有来生,做美人,还是一个大笑姑婆,从来不在意年华的摆布,会快乐一点。
我的外婆已经八十岁了吧。出身于大家庭,受过很好的教养,至今仍然保留着优雅的举止和暖人的轻言慢语。
外婆独居一个庭院,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一到春天,院子里赤橙黄绿,交相辉映,鸡冠花,菊花,君子兰,红玫瑰,开的开,发的发,爬山虎枝枝蔓蔓无处攀延,外婆就架了竹架,给它充分延伸的空间。夏天来临的时候,外婆就坐在门口摇着蒲扇,恬淡满足地看满院子风景。
我是不大去外婆那里的。这样一个守了半辈子寡的垂暮老人总让我想到孤苦与死亡。我害怕与外婆接触,不是我不爱,只是害怕今朝尚在,明朝已无的痛楚。
说是不大去,然而却还是要去的。比如去年春天。仍然是满院子的醉人芳香。常常外婆做了饭就和我在爬山虎的架下吃。外婆从来不吃营养品补品,只是每天一个煮鸡蛋,盛饭时捞出,放冷水里。等吃完饭,就拿出鸡蛋剥了皮慢慢吃。我发现外婆每次吃到最后都要留一块蛋清,然后在脸上慢慢揉搓,从下巴到脸颊再到额头。到最后轻轻扑掉脸上的蛋清渣,轻轻地拍打几下脸。
难怪外婆,至今面色红润,光洁若月。
做那些的时候,外婆的表情很特别,似乎是年轻女子对镜梳妆,从镜中看到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满脸疼爱,我想外婆的心中,一定又回忆起了那个人,那段与那个人相守的一个个甜蜜日子。
来不及一同到老的爱人,我的外公,是外婆心中的痛,还是永恒不变的甜蜜?
偶尔外婆也翻我的杂志看。戴着老花镜,一页页仔细翻。杂志的彩页上,穿着各种花色内衣的性感女子姿态绰约地做广告,我外婆看到了,就平静地笑笑,然后把书本合拢,就开始讲她年轻的时候。说是那时,女孩子一大,就背了大人自己做胸衣,大致就四步,先量尺寸,再裁布,缝前后相连的带子,然后缝制,最后在前面缝上扣子。布料、花色往往单一,就是自家织的白棉布。而且往往做得越紧,越能更好地束胸,穿上外衣,就越能不露痕迹。这样的姑娘才是最本分,最端庄的,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外婆说她缝的内衣往往最紧,也最合身,无论哪里都是恰到好处。
据说,当年的外公,居然是先看中了外婆的端庄与内敛,然后才是倾城的美貌。
我对外婆说起现代女性的胸部观念,以及各种各样的丰胸手段。外婆居然一点都不惊奇,只是微笑着说,总是在变嘛!
外婆说,下次来时,扯上一块碎花布,我给你缝个胸衣,新鲜一阵子。有一天不在了,也好有个遗物。
突然一阵心悸,再看外婆,依旧面色红润,带着恬淡若菊的慈爱微笑。
夏天来临的时候,外婆托妈妈给我寄了一大包干菊花过来,附一张纸条,写着:夏天容易上火,外婆种的苦菊花,配以冰糖,开水泡之,降火消暑,常饮为盼。
依言泡上一杯,缕缕芳香,入肝入肺,饮之,苦,却浓香,岁月的味道。
从此不再感叹年华,只想细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