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不是我。
我是男的,她是女的。
胭脂老说我不会去了解女人,因为你太爱喝酒了,爱喝酒的男人都是不顾家不照顾妻子的人。胭脂竟然在幽怨的对我说话。
我不敢在她的闺房里呆太多的时间,紫色的香檀木柜熏得我有些醉了,我突然想起了宝玉去可卿的怀里坐着的故事,玉真的瓜,伯虎的花……
胭脂其实一点都不象秦可卿,到是很有几分黛玉的影子。娇唏带喘,顾影自怜的神态多少让人心疼。她经常在怀里拿着一方丝巾,胭脂红色,带着一点的碧绿,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时候我看见了上面还有一番黑色的小字: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一点也不娟秀。
我猜她的心里一定还有个男人。
胭脂在我的府上作了三年的小妾,为了追她到手,我花掉了二十万两银子赈灾给两湖的灾民,送出了三张董其昌的字画,还有,就是这花了一年半时间盖的胭脂楼。
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艺妓这么难追,竟然在我中年的日子里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为了那一首首缠绵的曲子,我想我还是不至于的吧?三年前我在胭脂楼甫遇她的时候,只是觉得惊艳,那时候胭脂的髻子上插了一枝很小很秀气的簪,是桃花枝子的。在山西的地界上竟然还有这样女子,我就非要她不可。
胭脂问我,你怎么到不说话了?我说,你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有点受宠若惊。
胭脂笑了,抻动了她的敏感的神经,又咳了。这是今天的第五次了。
胭脂用她的丝巾,轻轻的遮在了秀口,眉头皱了一下。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忙要起身,她说,没什么。
我清楚的看见手绢上有一口红。
胭脂色。
山西盛产晋商,摆弄票号的,谁也逃不了这的干系。如今要不是爱新觉罗家的皇气到了尽头,我们这宗买卖保不齐还会继续好下去。在清远府上,我赵四爷的买卖还是说得算的。生来就是风流鬼,这话是胭脂看我第一眼时的评价。我有些心动,这样的女子很少,敢当面顶撞我?我说,是吗?在你这朵花下的,能说是鬼吗?是神仙吧。
那天是我们几个生意人在胭脂楼里吃饭,那是刘麻子的楼。我一直都没有想到他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也可以找到这样的姑娘作头牌。胭脂那天弹了一曲,什么名字的我到还是真忘了,只记得那张琴,烧焦了很大的一块。
屋子里的熏香有些淡了,我有些适应了,这胭脂楼盖好后,我只来过三次,算上这次。什么样子都是胭脂自己要的,她什么都没有要,只是把这个屋子布满了嫣红,来到这里,自己也不知不觉得慵懒了。
给我倒杯水!
哎!
我把杯子放到了她的枕边,蚊帐有些旧了,红的有些许的霉色。四爷,您这是第三次来这吧?
我说,是。
上次我还记得是我得生日,您来陪我过生日。那天您醉在我的床上了。
我有些唏嘘,惭然。那也是三年前了。
胭脂的脸憋得通红,头发乱在了额前,看上去病得很厉害了。
你这是焦尾琴?我真得很惊讶。
那天的胭脂,脸上挂着微笑,可我分明看见她在流泪了,仿佛是心在悲戚。我很是悲伤,这样的一朵花即要遭受风吹雪磨,我很怜惜。
四爷,好眼力啊!正是传说中得焦尾!胭脂施了个万福。
在我的座位看上去,那时的胭脂正象是一朵在姹紫嫣红中最红的一朵,透了。
我赵四爷想要得东西谁也不准抢,为此我和刘麻子大干了一场,刘麻子不想把胭脂给我,我就一把火烧了整个胭脂楼。那天的火,红透了整个清远府。
四爷,那次是我很高兴的一次,毕竟还有人给我过生日。胭脂笑得很病态了,我有很长得时间没有看过她笑了。
胭脂,你可别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我心里头隐隐作痛。
四爷,你也没什么可以愧疚的,一切都是缘啊。
我说,是。
香炉里的香,要灭了,四爷,您再添点吧。
那个时候胭脂很气愤我得做法,她说死也不进胭脂楼。我说,赵四要得东西,谁也不准说不!你也不行!
胭脂说,你抢走了人,抢不走心。
我说,人,足够了。
娶她那天,我很是心疼。她竟然在轿子上撞得满头是血。轿夫们死活也不敢抬了。
我说,抬!死了人,我顶着!就是死,也给我抬进赵四爷的府!
现在我静静得跪在胭脂得榻边,聆听着她得受训。
四爷,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说,不,这样舒服。
胭脂笑了,今天她笑得第二次了。
我来这了,就在再没出过这胭脂楼,说来,也得一年多了吧!
我说,还有三十七天。整一年。
哦!四爷的记性到真好!
不敢!我诚惶诚恐。
她之所以在那天没有死,就是因为在进赵府的大门时,有个小乞丐送来了现在她手里的那个手绢。胭脂就不哭了。
死一般得沉静。
于是在那天,我就有了我的九姨太。
丫鬟们都叫她九少奶奶。
胭脂很少出去走动,在刚进我赵府的时候更是天天在自己得房子里呆着。那个时候胭脂楼还没有盖好呢,她的屋子里只有那么那么一方手帕,我觉得时间肯定会冲走一些东西,我就不信我赵四爷的女人能有说不字的。
我依旧出入风月场,大太太早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她很喜欢和另外的几个在后花园的长廊上嗑着瓜子,聊刚来的胭脂。女人,就是一泓水,和上点胭脂,就化作相思泪。这是大太太一天晚上在我的枕边感叹的,我分明感到她的眼角很湿。
就是这一句话,我觉得我很对不起胭脂,第二天我就在府上的后花园上破土盖起了一座楼,它离月亮很近。我说,这个就是胭脂楼,为了天下的女人都能有个好的归宿。
香炉里的香气更浓了,镂金的黄色在烟里显得很飘渺。胭脂得病是憋得,我觉得更象是一种相思。不知曾几何时,她的窗头多了一本天蓝色的线装书,是一个叫曹蒲圆写的,叫《石头记》。我也偶尔好奇的翻一下,觉得很女人。胭脂很喜欢这本书,她说快了,就要写完了,但是总也完不成。就这样被一个从未相识过的男人眷恋着,疯狂着,哭泣着。
“花榭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胭脂今天又在独自的吟着。
四爷,知道那第一次我唱得是什么吗?
就是这首词?
不,是诗!
写得很不错啊!
胭脂没有回答我,静悄悄的腮上出现了几滴泪痕,如血。
胭脂说,自己是个孤苦得孩子,自幼在两湖间长大。本名清萍,姓夏。
后来从艺,取名胭脂。
前世留下孽缘,爱上曹家雪芹先生。
只是他有心血,就走了。
胭脂的脸上绽放着笑容,没有哭泣,没有悲哀。在胭脂楼里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得心早就死了,四爷,你没有碰过我?
是!
今晚吧!
我说,不!不可以!
我现在就要去了,你知道黛玉是谁吗?我知道那人就是我,我不想自己真的孤苦的去,他也许早就有了宝钗了吧。
胭脂又咳了,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她的眉蹙得很厉害。眉峰聚。
我说不要了,你是清白的人,就清白的去吧。
胭脂的脸上渐渐的失去了醉人的红,恢复了平静。
四爷,你不明白女人啊!
我很承认自己,家道的没落并没有让我的寡义遭到报应。大太太还在,还有胭脂,还有这胭脂楼。
完璧的女人怎么可以叫做女人呢?你忍心胭脂的一生带着红来带着红去吗?
我无语。
你应该给你最爱的人啊!
胭脂说,你,不明白……我再为先生弹上一曲吧……
那天我醉了,第一次是因为喝酒之外的东西醉了。我仿佛站在水边,水气逼来,夜风袭人,纤手琴弦蒙着我,闭上眼,唇齿轻启,指尖微动,那一脉曲香就飘了出来,如同一剂兴奋剂让我心潮澎湃,思绪起伏,真的出现了病意夭夭的林黛玉,手握锦囊,缓缓漫步在花园中,眼睛爱怜地寻找着落英残红,每遇所爱,便轻轻拾起,放入锦囊,然后又去寻找。最后,把所集之花悉埋于花根底,边掩土边落泪,曲终了,人在琴旁,灯未灭,香依旧。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去了的,终究还是去了,带着遗憾走了。
我在后来的后来还来过胭脂楼,那里已经是黄土一掊了。只是孤零零的长着一枝桃树,满树的胭脂红。
再后来的后来,曹雪芹的书流传了,但人们怎么也看不到后四十回了,因为它早已化做满树的桃花,在春天飞来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