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下乡去搞支柱产业,一趟又一趟地往那个地方去,去时换一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头也不洗,胡子也不剃,拿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到车站挤一辆小面包,就那么一个人走了。我刚去被村上安排住在一户人家。主人60多岁,身体还硬朗,膝下无子,一双女儿。父女三人是这个家的劳力。老汉还管着大队的林场。大女子招了女婿,二女子说了一门子亲,因家中牲口多,劳力少,仍未过门。母亲专伺一曰两餐,兼带3岁的孙女。
我刚去天就擦黑,几口人忙活起来。扫炕的扫炕,烧水的烧水,和面的和面。姊妹两个身体好,手底下麻利,话语及少。端上的细长面,并不黑,汤里还浮了些油花子。我却无意中发现蜷在角落里的碎女子手里拿着一块黑面馍,脸上沾满了烧柴灰。
一连吃了两天,尽管他们一个劲的说,怕不合口胃,我却吃得及香,第三天,我才知道机井里的水没有了。因为干旱,水都是姊妹两个拉了驴从很远的沟里驮来的。那沟里的水苦涩。我有喝白开水的习惯,因此不得已放些茶叶以改苦味。有一回,我问那媳妇,你男人呢?他怎么不帮你驮水,帮你拉粪,帮你呦牲口上地?
走了一年咧!翻过阳历年能回来不!她低声说,眉毛一直低垂着,语气极平淡。那一天,我帮她点玉米,蹲得人腰酸腿痛,于是跟她拉起了话,她便跟我讲了很多,“她走的时候,啥也不说。我给他压了餲饠 面,他一口气吃了4碗。给他煮鸡蛋,他不装,就那么走了!我傻傻地望着,走远了,再回头,招一招手,让我回去经管娃吃!”
“一年了,咋不回来一趟,去哪儿了?会不会不回来了?”
“那不会。外面再好也不是庄户人呆的地方。他是上门女婿,想出去挣钱长精神,谁让我又生了个女娃子呢?去哪儿也不知道,走着碰活呢!”她笑了,我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对男人的理解与深信。我没有再说什么,却在心里感叹,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一个灵魂,正被另一人灵魂守望着。我想这也许正是她在家中不停地劳作,承载重负,为一家人的曰子苦扒苦拽的原因。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出出进进忙个不停,感受她黄土一样的沉默与安静。这其中包涵着多么非凡的隐忍与承受呀!那一夜,她突然被计划生育突击队员从屋里拽出来,说她偷怀了孩子,闹得鸡飞狗咬。我披衣了来,正看到她默默地流着泪,头发散乱着,光着脚板,她被拉到乡卫生站,检查的结果自然是子虚乌有。她是自己跑回家的。到了路口的时候,她就望着远方哭。她内心的思念、悲苦一瞬间找到了倾诉的方式。我第二天见她。她该干啥照旧干啥,把所有的牲口安顿了,就拉着满满一车粪出门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离开那个地方后,一直想着她和她的丈夫,后来只去过一次,却是行色匆匆,未仔细谈,也没有见她的丈夫。据来信说,他的丈夫去了河南的金矿上,很累很苦,工钱不能按时拿上。前几天,我在平凉一座高楼的建修工地上,邂逅一位初中时的同学,才知道他的家就住在那地方。当他告诉我他常年在各地奔波,有时一年都不能回一趟家时,我就问:你怎么不管呢?他说顾不上。他显然不愿提及这样的话题,别过头去点烟,鼻翼抽动一下,然后说活儿忙,闲了再谝,就隐入了民工群中。
倏忽间,我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一人呆呆地站在路口守望,一个走远了,再回头,招招手,就是这么一人简单朴素的方式,就有了相互无言的企盼与默契,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对方。没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孤独,她们朴实的生命正被匆忙的曰子证实着,如这片赤裸着的黄土,从不奢望欣赏,不要求同情与回报,更毋须张扬与渲染,活着便是了!